当南岛说完了那句话的时候,便发现在几米开外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草为萤。
这个来自天上镇,来自一场大梦里的少年,微微笑着坐在一旁,似乎已经看了南岛很久。
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草为萤总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南岛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草为萤看向静思湖,这处湖水很是宁静,簇拥在满林白玉兰中,湖面上飘满了白色的落花,又似乎被什么推涌着,在湖岸堆积着。
遗忘是件痛苦的事。草为萤轻声说道,作为被遗忘的人也是。
南岛听着这一句莫名的话语,总觉得他似乎意有所指。
所以很多年来,十二楼的敌人,从来不在外面。草为萤缓缓说道,而是自己。
南岛沉默下来。
做决定当然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草为萤笑着看向天穹,人间正在向着暮色里滑落。但不要被外界所牵引干涉。
我还在考虑。南岛轻声说道。
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只停留在出关。草为萤平静地说道,但要忘我,须要向我,而非向人间,心念不坚定,才会成为疯子。
我一心向我,才能忘我。
南岛叹息着看着草为萤,说道:身如槁木,心如死灰,旁人问起便是我忘我——我们自然都是这么想的,但有些东西做起来是很难的,譬如天狱,我不去杀了他们,他们便会来杀我,您不一样,您不在人间,自然可以无所畏忌。
南岛站了起来,向着不远处的一棵玉兰树下走去。
但我们不一样,我们还在人间,还在仰头张望,连山都没有上。南岛从那棵玉兰树下翻出来了那块用过几次的磨石,静静地看着它很久。活在人间,就要做人间的事。
南岛抽剑,在磨石边坐了下来,把桃花剑按在了磨石上。
有人提出不必要的问题。南岛看着青黑色剑身边缘泛起的一些石泥,那就解决提出那个问题的人。
然后呢?
然后将天狱付之一炬。
草为萤轻声笑着,似乎是在笑少年的轻狂的想象。
但只是出关是不够的。
南岛轻声说道:所以我还在考虑,磨一磨剑,磨一磨心念,看看这件事情到底如何解决——总不能坐着等死。
草为萤没有再说什么。
虽然他还没有醒来,但是我知道,倘若是他,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南岛一字一句地说着,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只看敢不敢与能不能。
你能?
南岛平静却也自信地说道:我能。
因为他是桃花。
在一切选择里被遗忘的桃花。
他会用剑,也会翻书。
有人从东海来的铁匠那里学到过很多。
只是全忘了。
但恰好,桃花是被遗忘的部分。
草为萤长久地看着南岛,什么也没有说,提起葫芦喝了两口酒,转身离开。
南岛开始磨着剑,就像万灵节之后那晚一样。
身体里主宰那个人虽是桃花。
但。
如出一辙是少年。
于是在那些磨剑的声音里,桃花剑痛苦地哀鸣着,磨出来许多铁屑尘泥,也磨出来许多分剑意。
满林落花残损在那些剑意的风中。
直到深夜。
陈怀风夜半不眠,穿着一身睡袍,抱了一杯刚泡好的枸杞茶,出了剑宗大门,与披着一床被子打着哈欠的胡芦坐到了一起。
胡芦被身旁的动静惊了一下,转头看着陈怀风,一脸茫然地说道:师兄你怎么出来了?
陈怀风笑了笑,吹着茶杯上飘散的热气,小喝了一口,往城西方向看了一眼,说道:城里有些吵闹,所以出来听一听。
胡芦长着耳朵听了许久,深夜的南衣城并没有什么动静,四下宁静,只有不远处河中偶尔漂着的舟中有些幽会的窃窃私语。
师兄你肯定是养生养过头了,这哪里吵了,分明安静得很。胡芦打着哈欠说道。
陈怀风只是笑了笑,说道:不是城北,是城西。
城西?
胡芦不解地看向西面,但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只看见大片夜色里沉默的街巷房屋。
你当然看不见,因为你才入道。陈怀风轻声说道。
哦,那边为什么很吵。胡芦问道。
陈怀风抱着枸杞茶,小口地抿着,说道:因为天狱的人发现了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他们怀疑天狱里有十二楼的人。
胡芦愣了一愣,说道:天狱里怎么会有十二楼的人。
或许会有。
那,师兄你要去看看吗?
陈怀风摇了摇头,说道:不去了,就在这里看看,天狱的事,与我们没有关系,只是他们闹的动静有些太大了。
天狱的事自然只归天狱管,只要不涉及人间,剑宗的人也便随他们去闹,陈怀风既然不去看,小少年胡芦便觉得有些无趣,打着哈欠,拢了拢被子,打算睡觉。
陈怀风看着一旁昏昏欲睡的胡芦,却是想起了丛刃的那个决定。
倘若是胡芦来当宗主,自然是不错的。
要看着人间的人,自然不能太过于激进,也不能像他们这样过于惫懒,少一点好奇,只看大势平稳。
胡芦的牌风是稳的,很符合这种要求。
难怪师父犹豫了这么久,谁都没有看上,却把那个红中打给了胡芦。
人间剑宗的红中历来便是有说法的。
陈怀风想着,却又是看向了南衣城的夜色里。
那里有个少年撑着一柄伞,背着一柄剑,也拄着另一柄剑,正在夜色街巷里沉默地走着。
倘若那么那个少年呢?
师父当年为什么又要参与进这件事中?
陈怀风有些疑惑地想着。
想了很久,陈怀风依旧没有得到答案,叹息了一声,喝光了杯里的枸杞茶,替胡芦掖了掖被子,沉默地看向城西。
长夜自然是冷的。
南岛背着桃花剑,平静地走在通往城西的街道之上。
入道出关境,便背着剑要去找天狱的麻烦,很显然这是极其疯狂的行为。
无论是林二两,或者狄千钧,还是那个游走在外的西门。
都是人间小道境的修行者。
倘若是平时,南岛自然不会做这种蠢事。
但是很巧的是,今日他看见了一些东西。
那些被钉入狄千钧经脉中的钉子。
一个神海被封的修行者,只能算是一个体格强壮一些的柴夫。
天狱内部自查,就像疯狗分不清那块肉是自己的,那块肉是赘生的,于是干脆全部咬上一口再说。
这是一个苛刻偏执到极点的做法。
但从南岛的角度而言,自然是最好的机会。
天狱的人或许也不会想到,人间会有人打上了他们这条疯狗的主意。
南岛的腿还没有好,但是他走得很平稳,拄着剑,就像是他的另一条腿一样。
也走得很谨慎,避开了那些可能有人的街道,专门从小巷子里插过去。
人间似乎什么都还没有意识到。
巷子里的牌馆彻夜不眠,人们喧哗的叫喊声很好地掩盖了南岛在巷子里走过的脚步声。
只有拄剑敲落在石板上的声音,偶尔被人听见了,也只以为是谁家的楼阁上铃铛在夜风里响着。
南岛走了很久,才走到了城西。
天狱的位置便在那条幽僻的巷子中,穿过那里再往前走一段,过几条街,便是曾经花无喜住的地方。
南岛曾经路过一次,是以并没有迷路。
走到巷子口,远远地看着那扇漆黑的沉重的大门。
南岛却是停了下来。
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一切都是装给自己看的?
南岛拄着剑,在伞下静静地看着那条寂无人声的巷子。
天狱是黑色的,在这样的寂静之中,显得无比的深邃与沉重。
自然是有可能的。
南衣城有人间剑宗,也有悬薜院。
天狱的人不可能像人间所熟知的那般肆无忌惮。
所以露个破绽,给个弱点。
就像是一颗蛋,自己给自己敲个缝。
于是苍蝇就来了。
南岛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只苍蝇。
但就像南岛被遗忘的记忆一样。
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种选择。
大河便在那里。
泅渡还是乘舟,或者绕路而走。
都可以。
只是,一切的选择,踏出那一步,便不可悔改。
南岛沉默地想了很久,拄着剑,缓慢地向着那里走去。
没有走向那扇漆黑的大门。
南岛停在了一处漆黑的墙头。
而后将剑握在手中,纵身一跃,跳上了那高大的黑色墙头。
天狱外院空无一人,只有许多的白色花朵开在院子里的树上,一地落花在夜色里有如碎雪。
南岛在墙檐上谨慎地蹲伏着,观察着院子里的景象。
满院梨花,黑白二色无比鲜明,有小道在梨树中穿了过去,向着深处而去,尽头是一扇同样漆黑的大门,与最外面的大门一样,同样紧闭着。
万般沉寂。
如同一夜之间,整个天狱的人都离开了一般。
南岛握着黑伞,觉得无比诡异,犹豫少许,从墙头跳了下来,落在一棵梨树下。
梨花落地有声的院子,南岛的动静自然不小。
然而什么都没有惊动,除了树下几片梨花的尸体翻滚了一下。
南岛并没有敢轻易调动天地元气。
修行者之间,自然能够察觉到这种元气的异动。
所以天下最好的杀手永远都是在流云剑宗。
南岛撑着伞在梨树下缓缓地走着,桃花剑插在树下泥土中的窸窣声清晰可闻。
今夜的天狱,似乎格外的诡异。
但是南岛并没有离开的想法。
当他走进这条巷子的时候,便没有离开的打算。
踏上了小道,夜色星光稀疏,几片梨花微微翻滚着。
南岛沿着小道一路向前而去。
停在了内院的大门前。
犹豫了少许,抬手按在了门上,只是还未用力,便停了下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下。
那里有黑色的东西正在沿着门缝缓缓流出来。
倘若是白天,自然便可以看见那并不是黑色,而是一种殷红。
一地落花忽而卷动。
身后的那扇黑色大门缓缓打开。
南岛骤然转身。
然而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条空空如也的巷子,有几片树叶正在翻动着。
好像只是恰而风起。
吹开了大门一般。
南岛看了许久,转过身去,而后握紧了手中的桃花剑。
内院的门开了。
有人坐在院子里,一脸漠然地看着南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