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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大泽里与大泽外
    柳三月睁开眼,眼前依旧是一片血色,模模糊糊的,什么也不能看清。

    视界很昏暗,柳三月并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眼睛的问题。

    身体四处都是疼痛的。

    自己死了吗?

    柳三月想起来了卜算子那日与他说的那句话。

    ——你要死了,柳三月。

    应该是死了?

    不然为什么这么黑?

    但是身下是大地,而不是那条将人间一切送往冥国的冥河。

    柳三月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是没有用上劲。好像手脚都失去了知觉一般。

    柳三月想起来了自己最后看见的那一幕。

    有人提着剑,在青山大雾里走了过来。

    可惜自己并没有看清那人是谁,便昏迷了过去。

    柳三月休息了许久,终于从手臂上感受到了一丝痛觉。

    能够痛,那便代表着能够驱使了。

    柳三月再次撑着地面,终于坐了起来。

    自己似乎是躺在一棵树下。

    柳三月眯着眼,努力的辨认着自己附近的环境。

    四处都是血一样的落叶——这或许真的是自己眼睛的问题了。

    又或许是枫叶。

    柳三月看回自己的身体,身前自肩头到肋下有一道极为严重的剑伤。

    只是不知为何,那一剑看起来很是狰狞,但只是停留在了入骨的深度,而没有真正地伤到自己的心脏。

    柳三月沉默了少许,尝试调动神海之中的力量。

    身周缠绕了微弱的道风,但不是损伤。

    只是竭力而已。

    这便让人有些不能理解。

    好像当初自己所看见的最后一眼,只是一种错觉一般。

    但是那道剑伤又分明的证实了那一幕的存在。

    所以是什么让那人没有杀死自己?

    柳三月倚着树干坐了许久,尝试着站了起来。

    身体里有些疼痛,但还是在能够接受的程度。

    附近似乎有水声,柳三月眯着眼,找了根棍子拄着,往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地上都是叶子,踩上去窸窸窣窣的,与流水声混合到一起,倒有些别样的安宁。

    水声是从附近的一条小溪中传来的。

    柳三月拄着那截树枝走了过去,在溪边趴了下来,鞠着溪水洗着脸。

    直到将那些沉积在脸上血污结痂洗干净,柳三月看见的东西才清晰了一些,虽然还是带着一种血色的滤镜,但是总归没有像之前那样,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样子了。

    柳三月抬眼看向四周。

    这才看清了自己所处的地方。

    是一片枫林之中,大片的枫叶簇拥在头顶,遮蔽了那些光线,才使得自己所见到的视界有些昏暗。

    柳三月皱眉看着这个地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低下头在溪中又洗了一下身上的污秽,柳三月拄着棍子站了起来,沿着清溪向下而去。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一切却是渐渐光亮了起来。

    柳三月穿过那片枫林,走了出去,停在外面抬手遮住了眼睛。

    待到适应了光线变化之后,这才满是惊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某处青山之巅。

    花草繁盛,色彩怪奇绚丽。

    四处云雾翻涌,满目枫叶飘零。

    这是哪里?

    柳三月很确信,人间应当没有这样一处地方。

    你醒了?

    有个温润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柳三月转过头去,才发现不远处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倚坐在一块山石上,握着纸笔,正在写着什么,一身巫鬼之力,无比浓郁。

    你是谁?柳三月警惕地问道。

    书生笑了笑,说道:你叫我子渊就可以。

    柳三月皱眉想了许久,并不记得人间何处有过这样一个名字,在原地站了许久,柳三月向着书生走了过去,停在那块山石边,沉默了少许,问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子渊轻声说道:因为大人救了你。

    什么大人?

    子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低头看着手中写满了的书卷,轻声说道:你穿过这条云雨之桥,便可以见到她了。

    柳三月看向身前,在那片山崖边缘,有一条青藤悬桥,往下看去,一切没入云雾之中,不知有多高。

    他为什么要救我?柳三月对于这个问题十分不解。

    子渊笑了笑,说道:我不知道,你如果想知道答案,就过去问。

    柳三月沉默少许,看着子渊未曾停笔的模样,问道:你在写什么?

    子渊想了想,说道:或许是一个故事,你不知道的故事。

    柳三月没有再问下去,转身看着那条悬在云雾之中的青藤之桥,想了很久,抬腿走了上去。

    悬桥很长,走在上面,便开始晃悠。

    柳三月握住了一旁的青藤,小心地踩着桥面走去。

    子渊在山石边坐着,歪着头看着这一幕,轻声说道:当年王上也是这般走过去的吗?

    他不是在问别人,而是在问自己。

    岁月过于久远。

    很多故事他也记不太清了。

    柳三月并不知道那个叫子渊的人在后面说了什么。

    当他踏上悬桥的时候,山林的声音便消失了。

    四下寂静,隐隐有种细微的声音在耳边响着。

    像是云雾在涌动着。

    回头看去,已经不可见子渊的身影。

    如同凭空行走在天地之间一般。

    柳三月深吸了一口气,尝试驾驭道风。

    然而神海之中的力量才始涌现,便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因素抹去。

    是的。

    抹去。

    就如同有人对于这种力量万分不喜一般。

    柳三月看着那些才始涌出神海便湮灭的道韵。

    心道若是不喜欢,为什么又要救?

    柳三月心中满是疑问,于是便一步一步地缓慢地向着悬桥另一头而去。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虽然天光不可见,但是那些云雾里晕染开的光芒还是预兆着的时间的流逝。

    有风渐渐吹起。

    是大泽里湿润的风。

    柳三月很熟悉这种的气息。

    与此同时,悬桥开始荡漾起来。

    柳三月神色一惊,加快了速度,向着对岸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悬桥晃荡的弧度渐渐减小。

    柳三月看着前方影影绰绰的花草,加快了速度,终于在天色快要昏暗之前,离开了悬桥。

    身后传来了哗啦啦的声音。柳三月回头看去,只见那条无比悠长的悬桥,在大雾里化作了无数藤蔓,向下坠落而去。

    看见这一幕,柳三月心中也是不免有些庆幸。

    神海之中的力量无法使用,倘若坠落下去,哪怕下面真的是大泽,也是凶多吉少。

    在这一处山崖边平息了一会,柳三月才转回身来,看着眼前的一切。

    云雾浅薄,却也足以让人看不清更远处是什么。

    脚下是一条古朴的石道,上面刻满了许多柳三月并不认识的图案,只是似乎因为岁月久远,已经磨损了很多,剩下的也都是被青苔覆过大半,难以分辨。

    道旁无数青藤缠绕蛇形,上面开满了细小的各色的花。

    柳三月看了少许,拄着那根捡来的棍子,沿着石道向前走去。

    走了一阵,柳三月却是突然听见了那些云雾里,似乎传来了一些若有若无的歌声。

    是一个温婉的女子的声音。

    柳三月沉默了少许。

    继续向前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

    眼前出现了一处极为高大巍峨的玉台。

    原本或许是无比华丽庄重的百丈高台,现而今却是一副残损的模样。

    玉阶破碎,镶嵌的宝石也尽皆脱落,埋进了泥土苔草之中。

    那些歌声便是从台上而来。

    柳三月在台下沉默了很久,而后拄着棍子一阶一阶地向上而去。

    走到最后一阶玉阶的时候,柳三月却是忽然有些脱力,一时间没有拄稳手中的棍子。

    于是向前跌倒。

    恰如跪伏。

    歌声停了下来。

    柳三月抬头向着台上看去。

    一株无比古老庞大的青色古树,遮天蔽日地生长在高台之上。

    树上有着无数色彩斑斓的硕大花朵。

    还有一个穿着一身纹饰古老而繁复的黑色长裙的赤足女子,斜撑着一柄枫色的伞,背对着柳三月坐在某一枝树枝上的繁花之中,浩荡的冥河之力浓郁到世人可以看清流动的形状,如同流云一般环绕在女子身周。

    柳三月怔怔地跪在那里。

    忘了起身,也忘了自己想了一路的问题。

    黑裳女子在树上站了起来,柔声说道:柳三月,是个不错的名字,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只是人间啊,一去不回的,又何止是少年呢?

    黑裳女子转过身来,在古树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柳三月,面容清冷,神色却是柔和且哀婉的。

    你说呢?

    柳三月怔怔地跪了很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想要问的那个问题。

    您,是谁?

    黑裳女子回头看着大雾,看着人间,轻声说道:巫山神女,瑶姬。

    柳三月跪碎了膝下的玉阶,心中早已忘记了一切言语。

    原来巫鬼神教。

    真的有神。

    这个悬在人间数千年的疑问,至此终于有了答案。

    那片大泽上的大雾正在缓缓有规律的散去,像是在大泽之中,有什么正在吸收着那些饱含冥河之力的雾气,而后慢慢醒来一般。

    有人站在幽黄山脉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在这片隔绝人间南北的庞大山脉之上,有一个细小的身影正在向着这一处走来。

    不是人太小,而是幽黄山脉太高也太大。

    所以看起来就像一只蚂蚁在爬着山丘一般。

    终于那只蚂蚁爬了上来,是个腰间悬剑的人。

    只是无论是带剑的人,还是那个一直站在山脉山崖上的人,都是披着一身黑袍。

    藏在黑暗里。

    我从没有想过,原来你真的可以将那个地方的入口算出来。

    带剑之人不无震撼地说道。

    这是卜算子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那人轻声笑着,说道:不是他不行,而是他算的时间不对。人间是流动的,变化的,就如同他追寻了一辈子的那个缺一之数一般——他也知道命运不可观测,却依旧执著寻之。只是万般事情,说到底,终究还是要看命的。

    命里有时终须有。带剑之人低声说道,如果命里没有呢?

    那人依旧是笑着,轻声说道:命里总会有的,人间包含有无二相,倘若可见没有,那么不可见自会有。

    可见之有为虚无,不可见之无为本有。你们道门之人,总是如此玄乎。

    规则如此而已。

    参破规则又当如何?

    那人沉默下来,静静地看向人间,轻声说道:规则不可参破。

    为什么?

    因为人间是流动的影子。那人缓缓说道,这是不可接受也不可原谅的事情。

    话语里的意味很是严肃,也很是愤怒,只是不知愤怒从何而来。

    过了许久,那人却又平息下来。

    可惜柳三月没有死。带剑之人有些惋惜地说道。白风雨虽然死了,但是他是人间看不见也早就忘记了的人。

    这种事情是漫长的事情。那人轻声说道,不要急,慢慢来,让他们,再看看人间。

    带剑之人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看向那片大泽。

    她本就会醒来的。那人也看向了那片大泽,冥河之中或许发生了什么我们所不曾知道的变故,让她重新回到了这片人间。

    那人转身向着山脉北方缓缓行去。

    是我急不可耐,让她提前醒了过来。

    带剑之人长久地站在山脉之巅,看着那片大雾缓缓散去的大泽。

    那些古老的,早就在岁月长河里便沉没下去的东西,正在大泽中缓缓翻涌出来。

    大泽芋海。

    位于云梦泽以南的这片大地之上,簇拥着近万神色肃穆的巫师鬼使。

    在他们身后,便是地戍城关。

    地戍城关在不久之前,还是在黄粱假都的掌控之下,只是当那些来自于南楚的大巫们离开姜洛三城,越过黄粱来到大泽边,这里的一切便脱离了控制。

    人间向来以为黄粱没有多少修行巫鬼之人了。

    但那是千年以前的故事。

    近千年的休养,再加上悬薜院在黄粱地大肆扩张,巫师鬼使们早就恢复了元气。

    正如人间所知道的那样。

    云梦大泽横亘与槐安与黄粱之间,哪怕神河当初一统人间,这两片各自古老的大地,依旧是貌合神离的关系。

    于是当复国的旗帜举起。

    万千响应。

    一人振臂,万人追随。

    但南楚巫们没有振臂,他们只是沉默的,把手拢在袖子里,从南楚大地走了出来。

    于是黄粱便开始蠢蠢欲动。

    地戍城关里,是八十万人间大军。

    黄粱自然不会有这么多的守军在云梦泽边。

    那些都是来自大陆以南无尽深洋那边的人。

    哪怕修行界一致认为,无尽深洋之中,不可能存在威胁到人间的庞大存在,但是旧京都,现而今的假都之中的陪帝陛下,沿袭了千年前女帝的谨慎风格,将那些守军留了下来。

    只是当南楚巫来到大泽边,他们也一并追随了过来。

    黄粱当然永远是黄粱,云梦大泽横在这片大陆之间一日。

    两片土地便永远不可能成为和谐的一体。

    此时大泽边,万千巫师安静伫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北巫道的人也在其中。

    修行界一向喜欢看低巫鬼道。

    南楚巫一向看低北巫道。

    但在这种时刻,南巫也好,北巫也好,都是走到了一起。

    在更边缘的地方,有一座低矮的青山。

    山上坐着一个缺了下嘴唇的人,正在闭目坐着。北巫道公子无悲,在他身后,还有不少拢手而坐的南楚大巫,曾经去过南衣城的山来也在其中,在他身侧,坐了三个苍老的巫师——分别代表了南楚三城,都是灵巫。

    以南楚巫对北巫道一贯的蔑视,自然不可能让北巫道的人与他们坐在一起。

    然而云梦大泽中一些东西的重新现世。

    北巫道是第一个接触到那个失落教派的存在。

    也在那些庞大浩瀚的冥河之力的洗礼中,得到了最多的好处。

    譬如公子无悲。

    人们并不怀疑这个北巫道最出众的年轻人能够踏入灵巫之境。

    但是人们从未想过他会在这么年轻的时候便成了灵巫。

    只是纵使如此,南楚巫对于北巫的态度,依旧算不得有多好。

    来自姜洛的苍老灵巫,名叫叔禾,将目光从正在散去大雾的大泽上收了回来,看向了正在闭目静坐的公子无悲。

    静坐并非养神。

    而是他的神魂分了一半去了大泽那边。

    鬼术之中的拘役之术。

    北巫道原本不修鬼术,只是当云梦泽的东西覆盖南楚而来,他们被遗忘的血脉之中,那些原本应有的东西,也被记忆了起来。

    叔禾看着公子无悲,却是讽笑一声。

    堂堂北巫道主,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了,却还在心心念念着自己兄弟的生死,未免有些可笑。

    公子无悲的声音在巫袍下传了出来。

    可笑也好,可悲也好,你们并不懂。

    如此兄弟情深?

    不知道他的生死,我睡不着觉。

    叔禾听着这一句,不住地笑着,笼着手站了起来。

    如果当初你不把他送去南衣城,现而今的北巫道,未必不能拥有两个灵巫大修。

    公子无悲似乎是在轻声笑着:那又怎样?既然是我先来的人间,那北巫道就该是我的,而不是被分割成为两派。至于北巫道强一些弱一些,我不在意。

    叔禾身旁,那个来自高辛的灵巫忱奴却是缓缓开口说道:看来当年人间传闻的那些事是真的了。

    黄粱关于北巫道的这两个公子,曾经流传过一个故事。

    故事过于残忍,人们一般只敢在藏起来的时候议论。

    那便是到底是花无悲弑母,还是花无喜弑母。

    公子无悲听到这一句,沉默了很久,睁开眼看向忱奴。

    你想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