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门之人当然是最为虔诚的唯物主义者。
所谓修行,无非便是在顺应天地之间的规则,直至游刃其中。
是为大道。
这与依赖虚无缥缈的信仰的神鬼文明,是全然相悖的。
瑶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很多年前巫鬼神教的陨落,其间便有着函谷观的影子。
北方大道的兴起,给这片古老的信奉鬼神的国度带来了无比强烈的冲击,是导致了这片拥有着无数年神鬼文明的国度彻底崩溃的外部原因。
然而这个自古老里复苏而来的古楚神女,只是安静地看着卿相,缓缓说道:我能够理解你的虔诚。
卿相转回头看着瑶姬,说道:但是?
瑶姬只是带着无比的平静与漠然,看向夜色里浩渺的人间大地。
但是你们所期盼所渴望所追求的一切,都不会带给你们任何的答案。
瑶姬站起身来,踏着山崖积雪,拖曳着黑色长裙,向着人间缓缓走去。
能带给你们答案的,只有我们。
只有我们这样的,被你们所摈弃所鄙夷的,所谓的圈养世人之人。
答案是很残酷的,卿相。
卿相沉默了下来,孤独地坐在山崖间,看着神女离去的身影,又低头看着自己白衣的一角,被踩出的那个小巧的脚印——就像一幅大雪红梅的画里,有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一般。
有什么能比穿了一身白衣还被人踩了一脚黑印子更残忍呢?
卿相叹息着这站了起来,在高山积雪里,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卿相在不在黄粱,并不重要
只要他没有死。
悬薜院就不会易主。
南衣城的雨已经停了,严格说起来,不能算是二十九日的雨停。
今天已经是三月三十日了。
再过几日,就可以去院里领工钱了,还点钱,再痛痛快快地打几把牌,岂不美哉?
张小鱼在夜色里百无聊赖地走着。
离开墓山之后,他便在南衣河的上游,看见了那艘被岸边柳枝牵绊住的小舟。
小妖鼠鼠正缩在船舱里,抱着那个大大的装满了钱的陶罐,沉沉地睡着。
要睡多久呢?
张小鱼不知道,但是在那小舟边缘,有着陈怀风留下的一些剑意。
应该可以让忙碌了很多年的鼠鼠好好地睡一个好觉。
张小鱼在小舟边看了一阵,便离开了那里,转头又有些头疼南岛的事。
人间这么乱,你一个小小的入道境,就不能安安分分的在院里待着,或者和陈鹤去卖卖豆腐吗?
当然,一个月都没有,便快要成道了,自然是值得膨胀的。
张小鱼觉得要是自己当年也这样,无论往哪一坐,别人只要靠过来,还没开口,张小鱼可能自己就会说——咦,你怎么知道我坐而入道三日见山十五日知水的?
就像剑宗有个酷爱钓鱼的师兄,每当钓上一条大鱼的时候,便可以在人间每个角落看见他,并且还自言自语地说着——其实也没有多大,也就十斤三两,什么,你问我哪里钓的?可不就在那啥啥啥那里嘛,很好钓的!
可惜自己没有碰上这种好事。
张小鱼一面哀叹一面嫉妒地想着。
抬头看向悬薜院的方向,叹息了许久。
师弟啊,这个故事,连我都只算是小角色,您老人家还是乖乖地待着吧。
张小鱼如是想着。
夜风有些寒冷了,于是张小鱼决定去找家牌馆打会牌,明日再回剑宗算了。
只是才笼着白衣找到了一家灯火明亮的牌馆,还没来得及走进去,张小鱼便蓦然停了下来。
转回头看向南方。
南方是青山,是大泽,也是另一片放任自流的人间。
张小鱼只看了一眼,当那种穿越大泽而来,遥远的风里的血气吹到脸庞的时候,张小鱼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南衣城头之上。
已经有不少剑修握着剑警惕地站在城头之上张望着。
他们自然无法像张小鱼这样敏锐地通过风里的气息,意识到人间的变故。
但是他们有眼睛。
眼睛如果没有长在两边,那么自然可以看见十里外的大泽之上,那片雾气正在缓缓散去。
倘若只是大雾散去,那么自然不会有什么。
过往云梦泽之上没有大雾的时候,人们也不会对这片沉默古老的大泽投注更多目光。
但是当那些来自岭南,被世人称为剑修之耻的岭南剑修们,都能够在大雾散去之后的大泽上看见许多不寻常的东西的时候。
人间自然也能看见了。
那是什么?
是夜色里大片的突兀涌现出来的一片人间从未见过的青山大地。
大地之上,有着无数蜿蜒的河流穿行在青山间,向着远方而去,不知通往何处——但世人心中都清楚,那只会通往黄粱。
倘若卜算子的小道童王小花在这里,便会惊奇地发现,那些在大泽里兀自带着水汽浮向人间的那片浩大的青山人间,正是当初如同打碎了人间进入了另一个时空之中所见的那些青山。
所以万千青山向着整个大泽的正中心汇聚而去,群山之间,万千青藤悬桥相连,环绕着那一座在云雾缭绕之中直入天穹的崖壁如镜的巍峨高山。
而后似乎有天光降落,砸落峰顶之上,如同星河流火一般四散倾泻下来,直到一切流光淌过那些山岭,坠入大泽之中,化作一条流动的星河,闪耀着整个人间。
张小鱼怔怔地看着这惊艳人间的一幕许久,回过神来之后却是拍手笑着:好得很,好得很,老子打不了牌,你们也别想好过!
站在城头一旁默默地啃着包子的陆小小,看着拍手而笑的张小鱼,心道人间剑宗的师兄们,果然脑子不太正常。
继而又转头看向那片伫立在倒悬星河之中的青山大地。
是很绚丽璀璨的东西。
陆小小如是想着。
但没有沉迷,只是三两口啃完了充饥的包子,而后握紧了自己的剑。
浩大人间故事里,小小的人自然只有握紧小小的剑,才能找到一些小小的安全感。
听风台上,看着不知道被谁送哪里突然送回来的南岛本就一头雾水的陈鹤,忽然又在那些困顿的睡意里,又听到了许多喧闹的声音,一时间却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见着那些声音越来越大,陈鹤心中倒也有些惴惴不安起来,看着在一旁昏睡的南岛,犹豫了片刻,将南岛拖进了休息室里,而后便跑去了静思湖,想看看草为萤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来到静思湖的时候,草为萤没有在钓鱼,而是在湖里洗着脚,陈鹤看着一头雾水。
大半夜在湖边洗脚,这是要干嘛?
陈鹤看到这里这才想起来,草为萤之前还说了要在三天内给云胡不知弄一个灵巫回来研究研究,然而到现在,陈鹤都还没有看见草为萤有什么动静。
只是想起听到南衣城中的喧哗,陈鹤心里就有些不安定,跑到了草为萤身边在那块磨石边坐下。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草为萤转过头来,提了提脚,又重新放了回去,歪着头看着陈鹤,不解地说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你去问外面的人啊,问我干什么?
陈鹤也愣了一下,但随即反应过来,挠着头说道:这不是看你有些神秘,好像知道很多东西的样子,所以想着来问一问嘛。
草为萤想了想,确实很有道理,但是道理不多,于是他认真地给陈鹤解释道:假如你走着走着路,突然晕倒了,昏死了,你来找我,我确实可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人间这么大,我脚都还没有洗完,哪里会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陈鹤无语良久,站起来叹息一声说道:算了算了,你洗你的脚吧,我去外面看看。
草为萤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陈鹤问道:对了,南岛那傻小子今天跑来问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然后就跑出去了,他回来没有。
回来了,被人打晕送回来了。
陈鹤头也不回地说道。
陈鹤没有管继续泡脚全然不问世事的草为萤,一面唉声叹气着,一面向着悬薜院外走去。
他当然想做个潇洒的人。
谁不知道做人要潇洒一点呢?
但是人间这么乱,想潇洒也潇洒不起来。
陈鹤还没有叹息多久,便在前院的大门看见了许多院里的先生们。
陈鹤眼睛一亮,走上前去,向着一众先生们行了一礼,说道:先生们晚上好啊,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先生们的神色很是凝重,回头看了一眼陈鹤,并没有告诉他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很郑重地嘱咐着让他回院里待着,没事不要出去走动,如果有事,他们会第一时间组织疏离众人。
陈鹤出去看看的打算也泡汤了,于是只好连声应着,向着院里而去。
看来很严重。
陈鹤一面往回走着,一面若有所思地想着。
是不是与云梦大泽的那场雾有关?
陈鹤走着,一不留神便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原来是谢先生,虽然谢先生的学子教得不怎么样,但是论境界,谢先生却也是极高的,只是未入大道而已。
陈鹤行了一礼,还未来得及道歉,谢先生便匆匆擦肩过去,只留下了一句——我无事,你走路不要走神的话语。
陈鹤叹息着,重新回到了听风台。
南岛还在睡着,神色并不安宁,相反带着痛苦,也带着愤怒。
这种愤怒因何而来?
陈鹤有些不明白。
陈怀风端坐在墓山之下,枸杞剑上的剑火在夜色里飘摇着。
那片大泽青山的陨落星河并没有能够照进这里。
但是张小鱼能够从风里嗅闻到的气息,陈怀风也能。
所以他一只手放在膝头,另一只手塞进了怀里,长久而且沉默地抬头看着那块同归碑。
相比于张小鱼他们而言,陈怀风所要面对的未知更多一些。
大泽里的未知,大泽另一边的未知,还有这块同归碑下的未知。
世人都知道这块碑石之下藏着武器,但那是什么武器?
在南衣城的人都不知道,知道的人都离开了南衣城。
所以陈怀风很犹豫也很忐忑,他不知道这下面藏着什么,便永远不敢轻易地将这个阵法激活。
回头看向南衣城,整个古城人间熄灭的灯火又在渐渐点亮,因为是深夜的原因,那些灯火比往日更加绚烂。
但是这样的绚烂并不能掩盖那些走上街头的人们的慌张。
人们交换着消息,而后向着城南涌去。
陈怀风沉默少许,看向城北方向。
人间剑宗那些睡懒觉打牌的师兄师弟们都已经背着剑走了出来,化作剑光在夜色里射向南方。只有小少年胡芦依旧抱着方寸剑,坐在剑宗门口,有些不安地看着夜空的那些剑光。
今夜是岭南八万剑修与人间剑宗的故事。
没有道门的人。倘若青天道的人没有随着白荷离开,自然也会有一些。
陈怀风又看向了悬薜院。
院里的先生们没有出来,只是停在了那条巷子里,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但是远远地已经有两个先生向着城南走了很远了。
谢先生与明先生。
谢先生的出现并不难理解,他当年曾是青天道的人,自然会心向槐安。
明先生这个来自南楚的大巫又在想什么?
陈怀风没有想明白,大概他并不是一个足够高尚的人。
陈怀风目光又落向了悬薜院内。
在那片流淌着冥河之水的静思湖畔,有个少年洗完了脚,又托腮坐着,似乎在思考什么。当陈怀风看过去的时候,那个叫草为萤的来历不明的少年便抬起头了,向着这边微微笑了笑。
陈怀风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
转头看了眼大泽中那些向着夜穹蜂拥而去的青山奇峰,陈怀风便收回了视线,安静地看着身前悬浮的同归碑。
西门带着断刀,虚弱地走上了城墙,远远地便看见了坐在城墙上咬牙切齿的骂着娘的张小鱼。
于是向着那边走去。
岭南剑修大多认识这个来自五刀派的西门,感叹的同时也不免遗憾,凭什么不是岭南捡到了这个天赋颇高的好苗子。同时也对西门的这般模样颇为好奇。
在南衣城这种地方,人间大势不显,是谁能够将他打成这般模样?
但是他们没有问,毕竟问了也报不了仇,万一问到什么西门的伤心事,也只是徒增烦忧,此时见到西门向着张小鱼那边走去,也都是客气地让开了路。
西门一面道着谢,一面走到了张小鱼身旁。
师兄看见了什么了吗?
张小鱼抱着空空的剑鞘坐在那里,一脸不爽地说道:看见了只大王八爬了上来。
西门沉默了少许,说道:槐都那边要给反应,还需要数日的时间,不过凤栖岭以北,倘若没有犹豫的话,明日下午便会有人间大军翻山而来。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平静地说道:不用指望槐都了,倘若他们真的有反应,在大雾初起的这段时间,便会向着南衣城而来,等待凤栖岭那边的人便好了。
西门轻声说道:槐都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坐视不理,与先坐一会看看火势能把人间剑宗烧成什么样再来,这是两回事。我让你通知槐都,不是觉得他们会让北方修行界插手进来,而是让他们想好,万一人间剑宗与岭南剑宗真的守不住南衣城,他们要做怎样的准备。
西门沉默了下来。
张小鱼倒没有什么怨恨的想法,只是继续说道:倘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数日之后的北方来人,不会太多,大概只有一些真的要过来看看柳三月的死背后藏着什么故事的人,神河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至少这是他的天下,神河不在,南北之间,自然以利益为重。
西门看向那些在夜色天光星河里将恐惧藏得很好的岭南剑修们,沉默了少许,说道:是的,不是所有人都有着岭南剑宗这般愚蠢的热爱。
张小鱼轻声说道:那是因为南衣城与凤栖岭,离得太近了,二者自古以来便是绑在一起的。
西门叹息了一声,回头看着那些自城北而来的剑光,向着张小鱼行了一礼,说道:此间之事,天狱无能为力,便只能仰仗诸位师兄了。
张小鱼轻声笑了笑,说道:虽然我一直都觉得你们天狱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像天狱觉得我们山河观的人不是好东西一样,但是那些大泽边缘比任何人都先看到异象,却至今没有一个人回来的天狱吏,我还是看得见的。
牌桌上打起牌来自然会算来算去大声骂娘。
下了牌桌,还是可以一起买菜的。
西门没有再说什么,转头看向那些青山之外的大泽。
他们什么时候会过来?
我不知道。张小鱼缓缓说道,抬头看了眼夜色,想了想,或许等到天明,我们便知道结果了。
西门沉默了少许,说道:要跨越八百里大泽,他们来得这般快?
张小鱼冷笑着说道:那些修巫鬼的人,名堂多得很,更何况,这片大泽,本就是他们的主场——他们有神鬼庇佑。
南衣城没有。
南衣城历来没有。
所以只能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