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今日想打牌那就去打牌,想上山就上山。
但是陛下自然是不行的。
人间妖事并没有平息,只是由槐安转移到了黄粱而已。
那些曾经汇聚于白鹿的南方妖族,渡海而去,最后与丛冉剑渊的剑修们纠缠到了一起。
是以哪怕是寒蝉这般,并不如何想做这个南方的王上的人,在面对诸多事情,做出一些决定的时候,自然也不是柳三月他们所看见的那般轻松自在。
安静地站在那处迎风楼的中的时候,寒蝉都觉得自己似乎是已经老了好几岁。
从三十一岁,直接跳到了三十六七。
只是这样一个故事,分明还只是从正月的太一春祭才开始的。
又如何会是过了好几年了呢?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很是惆怅地叹着气。
他已经不记得左史府上的那个少年是第几次来这里了。
总之看着那个一本正经的端正的走在宫道上的少年的时候,寒蝉心中总是觉得有些烦闷。
你倒是宁静了。
但我呢?
宁静自然不知道寒蝉在想什么,很是恭敬地穿过了那些宫道,停在了迎风楼下,与近侍说着一些什么。
而后那名候在楼下的近侍匆匆地爬上这处高楼——这大概是一件很吃力的差事,陛下们总是喜欢站在百丈高楼看人间,于是便苦了这些传信的人。
寒蝉虽然一早便已经看见了宁静,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楼中坐了下来,看着不远处的那柄剑,支着手沉思着。
那名近侍用了许久才爬了上来,又用了许久,才等到寒蝉回过神来,看着他说道:“让他上来吧。”
近侍很是无奈地又跑了下去。
于是又过了很久,那样一个少年才缓缓走上了高楼而来。
“宁静见过王上。”
寒蝉叹息了一声,说道:“宁卿又有何事?”
少年端正地行了一礼,轻声说道:“赵将军依旧未归。”
寒蝉坐在那里,回头看向了北方,倒是平静的说道:“赵高兴愿不愿意归来,这不是孤能决定之事。是他自己选择留在了南衣城中。现而今黄粱大军已经尽数回到大泽彼岸,对于北方之事,自是鞭长莫及,如果你觉得他应该回来,那就自己去将他带回来,而不是一直来宫中说些让人烦闷的话语。”
宁静抬起头来,看向寒蝉,认真地说道:“这是王上当初那个决定所导致的故事。”
寒蝉轻声笑了笑,歪坐在矮榻上,支着手托着腮帮子。
“是的,是的啊。”
只是这样一句话而已。
宁静沉默了下来,低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直过了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来,很是认真的看着寒蝉。
“其实我更愿意看见最开始的王上。尽管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帝王本应如此,平易近人,是世人应该有的态度,而不是君主。”
寒蝉微微笑着说道:“自古帝王到了执政晚期,往往都会变得昏庸偏信。”
“王上才即位不到半年。”
“半年又如何不能是一生?”寒蝉轻声笑着。“我当了近二十年杀手,从我开始踏入流云剑宗开始,便去了夜雨崖。但是这二十年来,我所杀的人,远不如坐在这样一处宫城之中杀的那么多。宁静,人间的尺度不止是岁月,所以半年又如何不能是一生?”
少年宁静沉默少许,缓缓说道:“或许是的,但这不是王上便这样放纵下去的理由。”
寒蝉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静静的看着那个少年。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去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世人之血,去进行一些没有意义的战争?”
这个剑修大概自从来到黄粱之后,第一次露出了这般冷冽而讥讽的神色。
“黄粱人是否都像你一样不自量力异想天开?”
宁静抬头沉默的看着这位穿着简单的素色里衣的陛下。
寒蝉是槐安人。
寒蝉当然是槐安人。
这甚至是当初寒蝉已经与假都之人屡次强调过的事情,更不用说对这样一个少年。
少年沉默了很久,默默的跪伏下去,轻声说道:“是的,王上,黄粱人都像我一样不自量力。但是王上。当您也这样说着黄粱,说着槐安的时候,您应该也是清楚的,这样两个地方,虽然归属于大风朝之下千年,但是隔泽相望,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融合过。所以这不是什么异想天开的故事,只是有时候我们想一想,确实很难将自己代入大泽彼岸的那些身份之中去。换句话而言,王上一直与我强调槐安人的身份,又何尝不是如此?同流而不同心,如此人间真的便是对的吗?”
寒蝉静静地看着身前的那个少年,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个剑修站了起来,立于迎风楼边,轻声说道:“原来有时候喧嚣的东西,未必便是真的。赵高兴整日说着要做镇北大将军,但其实他远不如你这般虔诚。”
那个少年沉默的跪在那里。
寒蝉回头看了一眼宁静,平静的说道:“我能够理解你这样的少年的那种未见血色的天真的幻想。来人。”
有候在楼宇走廊之上的侍卫走了进来。
“王上。”
寒蝉淡淡的说道:“将他送回左史府,禁足一年。”
“是。”
少年被宫中近侍带下了高楼而去。
寒蝉静静的站在那里。
一直过了许久,昏庸的楚王所偏信的三月尹一高一低的走了上来。
“师兄看起来又与那个少年吵了一架。”
柳三月很是感叹的说着。
寒蝉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丑陋的道人,轻声说道:“当他发现宫中的这位王上,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位王上的时候,自然会开始滋生着失望的情绪。”
这个剑修说着,却是笑了起来,看着那个被近侍带走的,正在宫道上远去的少年。
“他觉得他是清醒的。”
只是寒蝉说着,却是沉默了下来,眯着眼睛看了许久,而后淡淡的说道:“他或许确实是清醒的。”
柳三月挑了挑眉,说道:“这是为何?”
寒蝉平静的说道:“从一开始的时候,这个少年便没有过问过那些越过大泽而去的巫甲之事,当初他第一次入宫,问得是赵高兴的事,虽然谈及过用兵之事,但大约也是存了一些谏言之意。”
柳三月似乎明白了什么,轻声说道:“所以少年屡次谏言,无非便是清醒地认知着自己的身份,行着左史言官之事,是为劝进。”
寒蝉凭栏淡淡地笑着。
“只是后来他发现自己好像劝错人了。”
当在那处宫墙之上,这个少年发现这位喝着槐安之酒的陛下,从未想过要将黄粱带上一个新的高度的时候。
这位来自流云剑宗的楚王什么都没有再说。
故事当然也只是这样的而已。
“巫甲已经开拔向丛冉境内。”
柳三月从怀中取出了一些文书,翻看着说道。
“只是现而今神女正在南衣城中,神力有所不及,大约会不如在大泽那边那般强势。”
寒蝉久不至楚王殿,自然许多东西都需要本无实职的三月尹去看。
只是大概也历来如此。
槐都门下侍中一人之下的原因,未必不是因为这位大妖与神河是极为亲近的。
柳三月想要将那些文书递给寒蝉,这个剑修只是轻声笑着,说道:“师弟以前是陛下的兵部侍郎,兵家之事如何,自然比我更懂,又何必给我?”
宁静那一句话或许确实是对的。
倘若是先前的寒蝉,哪怕真的看不明白,至少也会接过来看一看。
现而今的寒蝉,大概是装都懒得装一下了。
悬薜院北去,剑渊需要制衡妖族,整个黄粱,大约也极少有能威胁到这样一个南方帝王的存在。
柳三月轻声笑了笑,说道:“毕竟师兄才是楚王,而且身处高楼之上,总归是要做一做样子给世人看。”
寒蝉只是淡淡说道:“这样一个故事不会持续太久了,又何必继续做样子呢?”
柳三月挑眉看着寒蝉,不知道这个剑宗师兄是什么意思。
寒蝉平静的抬头看向人间天穹,看了许久,而后回头看向柳三月。
“师弟未曾感受到人间剑风吹过吗?”
这个形貌丑陋的道人收起了那些东西,走到了迎风楼边,认真的看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神海空了许久了。”
这个道人体内,大概也只有那些维系着生命的神力。
寒蝉却是蓦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怔怔的看了柳三月许久。
柳三月神色古怪的看着寒蝉,不知道他为何这样看着自己。
这个流云剑修蓦然伸手点在了柳三月眉心。
这样突然的一幕,自然令道人有些惊诧,只是哪怕柳三月神海未空,未入大道的他,自然也很难对寒蝉的这些动作有所反抗。
一指如剑,似乎有剑意正在迅速地穿梭在这个道人体内,直到接近了神海,才被那些来自瑶姬的神力尽数化解而去。
寒蝉收回手来,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静静地看着人间。
柳三月很是古怪的看着寒蝉。
“师兄这是在做什么?”
寒蝉沉默了许久,而后叹息了一声,缓缓说道:“从今日起,你便不是三月尹了。”
柳三月皱眉看向寒蝉,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剑修转头看向那样一处高悬于人间之上,被牵引向假都之外的神都之中的冥河。
“从现在开始,你前往槐安,去青天道之中找卜算子,或许一切还来得及。”
柳三月听着寒蝉这一句极为沉重的话语,不解地问道:“什么来得及?”
寒蝉平静的说道:“当然是来得及活下来。当初大泽之中,瑶姬曾经将大司命的魂灵送给了卜算子所带着的一个道童。”
柳三月很是惊诧地看着寒蝉,他虽然不知道为何寒蝉会知道这样一个故事,只是显然他不能明白寒蝉说起这样一件事的缘由。
直到寒蝉很是平静的从身旁拿起了自己的剑,拔了出来,横在眼前长久地仔细地看着。
那样一柄剑无风而轻鸣,不动而微颤。
就像寒蝉所说的那样,人间正有剑风吹着。
或许便是某个天上人正在醒来,于是那些睫毛轻颤着扑落向人间的风。
“神女大人自身难保了,柳三月。”
这个道人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怔怔地看着那个转过身来的剑修。
“当你体内的神女之力弥散,除非找到那个拥有大司命魂灵之人,否则谁也留不住你,师弟。”
只是随着寒蝉的那些话语渐渐说完,这个道人反倒是从先前的惊诧之中平静了下来。
柳三月站在迎风楼边安静的看了很久,而后微微笑着说道:“我不去。”
寒蝉沉默地看着柳三月。
“为什么?”
柳三月轻声笑着,说道:“师兄忘了柳河边的那场长谈了吗?”
寒蝉眯着眼睛想了许久,或许终于记起来了。
——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这是那个道人当时所说的那些话语。
“我本就是应死之人,如此强留人间,本已经不合道理。”柳三月很是平静的说着。“生也,死也,命也,造化也。若非不忍心见师兄于黄粱孤苦,大概在那场风雪之后,三月便应该死去了。”
柳三月回头看着寒蝉,微微笑了起来。
“师兄未忘初心,自是欣慰之事,此时死去,正当时,正合理。”
寒蝉轻声叹息着,转身向着迎风楼下而去。
“寒蝉死不足惜,只是师弟未免可惜。”
柳三月依旧是那样一句话。
“谁死了不可惜呢?”
寒蝉回过头来,那个形貌丑陋的道人正在微微笑着。
......
云胡不知闲来无事,在南衣城中闲走的时候,却是发现那个来自黄粱的,在墓山之侧坐了很久的少年赵高兴,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倘若那个少年当初随着黄粱的巫甲一同离开,大概这个书生还不会有着这般的诧异。
只是在这个时候消失了,未免让人不解。
墓山作为整个南衣城的中心之地,自然无处不可通达,那些四面八方的街巷都通往此处,相对而言,这里自然便要人多一些。
云胡不知在那里拦住了一个大概是生活在附近的人,很是诚恳地问道:“这位大哥,你知道先前在这里的那个少年去哪里了吗?”
那人对于那样一个少年也有些印象——自然不可能没有印象,毕竟当初谁都知道,那些南方来的巫甲,名义上的将领,便是这样一个少年。
只是那人很是认真地说道:“我不知道,我先前也好奇他突然不见了,是去哪里了,先生或许可以去问下别人。”
尽管南衣城叛乱,只是这个人还是诚恳地称呼着云胡不知为先生。
毕竟千年的故事,对于世人而言,与百年也没有区别。
陛下的人间当然是很久远的,而悬薜院在南衣城,同样是很久远的。
他们或许也有些夹在这样一个故事里,茫然得不知道自己应该去看哪一方。
云胡不知沉默了少许,点了点头,轻声说着:“多谢。”
书生在墓山四周问询了许久,才终于从一个住在墓山附近的巷子里的女人口中得知了这个少年的去向。
“大概是前日?”女人有些不确定地说着。“总之没有太久,我当时看见他突然站了起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云胡不知认真地问道:“是往哪个方向去了?”
女人摇着头,说道:“没注意。”
......
所以那样一个少年或许确实离开南衣城了。
只是不知道去哪里了。
这倒是让云胡不知有些惋惜。
毕竟那个少年,说来说去,倒也算是悬薜院的弟子。
而他作为悬薜院的先生,自然总要尽些责任。
当初少年留下来的时候,云胡不知便想着若是日后人间的故事平息下来了,倒也不是不能让他留在南衣城的悬薜院之中。
只是还没等到槐安南方的故事结束,少年便不见了。
不过终究二人相处并不多,云胡不知也只是感叹了一阵,而后又绕着圈子向着南静坊那边而去。
一直到走到了悬薜院外的那条巷子的时候,这个书生倒是很是惊诧地看着前方一个正在缓缓走着的身影。
“方先生?”
那个正在悬薜院巷子里走着的身影自然便是谣风祖院副院长方知秋。
听见云胡不知的声音,方知秋这才转回了头来,微微笑着说道:“许久不见了,不知。”
云胡不知与方知秋年岁自然并没有相差太远。
只是闻道有先后。
方知秋当初做了悬薜院先生的时候,这个年轻书生大概还在认真的看着书。
所以自然是先生。
云胡不知有些惊喜的小跑了过去,看着方知秋说道:“先生为何也来了南衣城。”
这大概确实是不应该的事。
哪怕悬薜院选择与神河为敌,但是那也是青牛院与巫鬼院的事。
对于那些文华院的先生而言,这样的故事,大概极少有能够参与进来的。
哪怕是南衣城悬薜院之中,那些文华院的先生,都是好端端的留在院中没有前往岭南那边。
方知秋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这个谣风祖院的风物院先生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云胡不知。
“你要学会管理天下书院了,云胡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