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河正在天狱之中梨院里,坐在一林青果之下,一面喝着酒,一面翻看着那些各地天狱的案卷。
有人带着一些东西匆匆走入了院中,在柳青河身旁小声地说着一些什么。
这个天狱狱主轻声笑着放下了手里的案卷,看着那个天狱吏说道:“说那么小干什么,声带落东海了?”
那人默然无语,而后恢复了正常的声音,缓缓说道:“磨剑崖的崖石已经取回来了。”
柳青河平静地伸出手来,那人将怀里的那个人头大小的包裹递给了他,柳青河将那块崖石托在手里掂了掂,很是唏嘘地说道:“你们居然挖了这么大一块回来?”
那名天狱吏不解地说道:“这应该也不大吧,狱主。”
毕竟对于一座三千六百丈的高崖而言,人头大小的崖石,确实小得可怜。
柳青河只是摇着头笑着,说道:“这么多年来,谁敢去挖磨剑崖的石头?”
自从当年八百道门上剑崖,结果被白衣杀得所剩无几,导致了道门整体都衰落下来之后,大概确实没有人敢去挖磨剑崖的崖石了。
这个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天狱吏,大概确实不是很能明白那座高崖在两千年大道历史之中的地位。
不过,确实一切俱往矣。
柳青河倒也没有再说什么,打开包裹看了看,而后重新将它封存了起来,想了想,又加上了一些妖力附着在上面。
“送到天工司去,之后记得去天工司的悬壶衙检查一下你的身体。”
“是。”
那名天狱吏点了点头,而后小心翼翼地抱起了石头,匆匆走出院子去。
柳青河坐在院子里,默默地看着那个天狱吏离开的身影。
磨剑崖的崖石是否会对世人造成什么影响,柳青河也不清楚,毕竟术业有专攻,天工司的东西,他自然不会了解。
只是有些事情,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
前段时间宋应新还与柳青河讨论过这件事情。
天工司给对于这种现象的猜测,去了一个名字,叫做灵溢。
大概灵感便是来自那种夜里会发光的萤石,石中有灵,溢流而出,这种情况或许会给世人带来一些好处,或许会让世人患上诸多疾病。
好坏并存。
只是磨剑崖的崖石显然不会发光。
宋应新同样有着自己的解释,不是只有会发光的,才会产生灵溢现象,在这期间,他引用了道圣的缺一粒子衍散理论,给柳青河听得云里雾里头痛欲裂,于是大手一挥,让人把宋应新叉了出去。
柳青河看了许久,收回目光来,继续拈起了桌案上的那些案卷,认真地看着。
天狱纵使有着陛下许可的错杀配额,只是终究也不是能够肆意妄为的。
每一份与之相关的案卷,在经过各地天狱甄别整理之后,最终都会送到槐都天狱来。
柳青河没有看多久,院门口便再度传来了脚步声。
这个天狱之主头也不抬地说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门口的人似乎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确实有些问题。”
声音很是年轻,算不上稚嫩,但也有些青涩,很显然这是少年的声音。
柳青河挑了挑眉,抬起头来,便看见那个本该在天工司中的少年撑着伞站在院门口。
二人说熟也不熟,说不熟也熟。
柳青河自然是知道关于少年的许多事情的,只是少年对于这个天狱之主知之甚少。
只知道这个身材高大的河妖,在人间也好,在槐都也好,都是有着极高的地位,不逊色于那些三观之主。
柳青河看了少年少许,而后微微一笑,低下头来,将手里的案卷合了起来,将已经有些冷的酒壶重新放到了一旁的炉子上。
“你这次来的倒是不巧,今日既没有桃花酒,也没有梨花酒。”
少年抬头看向了那些头顶枝头上的小果子,轻声说道:“梨果酒呢?”
柳青河想了想,说道:“如果想吃的话,那就自己摘吧。”
十六岁的少年虽然长得很快,柳青河只是几日未见,都觉得他比以前高了一些了,只是大概依旧高度不够。
于是南岛倒是真的踮起脚来,在那里摘着几颗还未长开的梨子。
“狱主大人不爱喝梨子酒?”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只是不欺人间年少。”
人间当然是一个宏大的概念,再小的人间,也是有着亿万生灵。
这让少年的动作滞了一滞。
但很快少年又继续摘了起来,轻声说道:“但少年如果不因为任性摘下几颗没成熟的果子,叫什么少年呢?”
柳青河笑了笑,说道:“是的,所以你随意。”
少年握着那一把小梨果,向着柳青河的树下小桌而去,这个天狱之主倒是客气地帮少年揭开了酒壶的盖子,让他把手里的果子都丢了进去。
“我倒是没有想过你会来天狱。”
柳青河确实有些诧异。
毕竟少年十二楼的身份,确实不会让他对于这样一个地方有着什么好感。
南岛在桌案对面坐了下来,沉默了少许,而后诚恳地说道:“因为我有一些事情想要请狱主帮忙看看。”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那个叫做尤春山的东海人的事?”
南岛轻声说道:“是的。狱主大人如何知道?”
柳青河轻声笑着,喝着自己先前倒在杯里的那些酒。
“毕竟你先前一定要穿过那条悬道,去崖上看看的时候,我也在天工司里。”
南岛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天狱之主。
宋应新让人去请柳青河,是在少年离开了之后的事,南岛自然不清楚柳青河当时也在。
柳青河并未在意南岛诧异的神色,只是浅饮着温酒,说道:“你对他倒是上心,看来他的那些师叔确实没有白叫。”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大概曾经在东海见到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曾经的模样吧。”
这样一句话,说起来其实很是古怪。
倘若少年是一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看见那个东海年轻人,说着这样的话,大概很是合理的。
只是少年十五岁,说着这样老气横秋的话,未免有些古怪。
只是柳青河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轻声笑着说道:“所以你想给他打把伞。”
少年点了点头。
柳青河转头看向那边正在煮着的酒,说道:“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已经挺过了白术的那些开颅洗骨手术,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于是故事又回到了少年踏入院子的那个疑问之中。
少年沉默了少许,将尤春山在青天道遇上的那件事与柳青河说了一遍。
柳青河并不觉得惊奇,毕竟这件事他确实是知情的。
“李石确实已经在槐都出现了几次。”
柳青河很是平淡地说着。
这个消息无疑是令少年极为吃惊的。
南岛很是惊诧地看着柳青河。
“他是为了什么而来?”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你觉得呢?”
南岛至此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先前所说的李石不敢在槐都放肆的话,确实过于武断了。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不过前些日子,他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受了我一剑,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来槐都了。这你们倒是可以放心。”
柳青河闲归闲,哪怕水在瓶当初闹得那么凶,他也没有出手,只是有些事情的轻重,他自然也是清楚的。
巳午妖府的事是槐都内部的事,而山河观李石的事,显然不是的。
所以这个狱主在这些日子出手两次,两次都是因为李石,一次是拦下李石的那一剑——那一次大概李石确实是冲着打探柳青河底细而来的,而第二次,正是尤春山一梦入天门的那个时候。
柳青河苦口婆心的劝诫,李石不听,那自然只能出手了。
如果能够做好人,谁想做坏人呢?
柳青河很是唏嘘地想着。
南岛并不知道柳青河在想些什么,柳青河所说的那些东西,确实让他心安了一些。
“只是李石留在尤春山身体里的那个观字呢?”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大概那就是道人的剑了。”
天下名剑,历经大剑修剑意淬炼,其上自然会残留一些剑意,于是遇主而鸣,遇敌而鸣。
南岛听到柳青河的这句话,倒是明白了那个字的作用。
那是道修的道剑。
一如少年现在身后,依旧背着那柄可以拔出有道无道二剑的剑鞘。
道人自然也会用道剑的,只是不修剑意而已,而是以道韵出剑,一如当初南衣城外,卿相与张小鱼以大道之言驱使的那一剑一般。
“所以尤春山只要握住剑,在神海之中产生剑意念头剑意种子,那枚道文就会化作道剑,直入神海?”
南岛若有所思地说道。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是的。”
“那一剑可以取出来吗?”
柳青河轻声笑了笑,说道:“那是附着在他的心脉之上的,你如何取出来?掏心掏肺肝胆相照?”
“......”
倘若柳青河不是顶着一个天狱之主的名头,这大概确实可以算得上一个有趣的人。
南岛沉默了少许,却也是继续问道:“狱主能不能将它祛除掉?”
柳青河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平静地说道:“自然可以,只是李石的道文,需要我的剑意来斩除,我的剑意,他承不起。”
少年撑着伞沉默的在那里坐着。
柳青河倒是好心地提醒着他。
“你的梨子酒煮好了。”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从炉上取下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坐在那里默默地喝着。
柳青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看着少年继续说道:“说起来,这样的事情,其实你不应该来找我,人间不是境界高,剑意强,便能够解决所有问题的。”
南岛有些诧异地看着柳青河,有些迟疑地说道:“大人的意思是?”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天工司的事,当然是交给天工司解决。”
“天工司能解决?”
南岛很是震惊地看着柳青河。
这个天狱之主握着那杯所剩无几的酒水站了起来,抬头看着天狱之外的高楼悬街,平静地说道:“你太小看天工司了。大风朝全力供养了千年的司衙,又如何会是这么简单的?世人迄今为止,所能看见的,依旧不过是天工司的冰山一角而已。”
南岛默默地坐在那里,便是连自己杯中的酒什么时候喝光了的都不知道。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轻声问道:“天工司会如何解决?”
柳青河耸了耸肩,喝光了杯中的酒,睁着眼睛很是无辜的样子。
“那是天工司的事,我怎么知道呢?”
南岛默然许久,才轻声说道:“原来大人也只是猜测而已。”
柳青河笑了笑,说道:“天下没有空穴来风的猜测。”
这个天狱之主说着又看向了桌上的那壶酒。
“你的梨子酒还喝不喝,不喝我倒掉重新煮了。”
南岛摇了摇头。
柳青河不爱喝这种未成熟的梨子酒不是没有道理的。
煮过之后又酸又涩,能喝得下去那才是见鬼了。
哪怕是黄粱爱喝苦芺酒的人,也不见得能够喝得下这种酒。
所以不欺人间年少,只是没有欺人间年少的必要而已。
......
南岛回到天工司的时候,那两个人依旧挤在巷子里看着这片浩大的地底司衙。
其实天工司的巷子虽然逼仄,但是也不至于两个人就会挤得很。
只不过大概当初预留道路的时候,他们也只考虑过两个相对而来吏人抱着文书擦肩而去,没有考虑过有人腿坏了,只能坐在轮椅上。
余朝云虽然是出关境的道修,只是这一次的听觉,反倒不如尤春山敏锐,一直到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回头看着那个撑伞而来的少年,笑着说着:“师叔回来了。”
余朝云才后知后觉地转身来,看着南岛很是殷切地问道:“师叔见到了狱主大人没有?他怎么没来?”
南岛撑着伞穿过水汽,走过巷子,只是看着二人已经将巷子尽头站满了,倒也没有继续走过去,站在了尤春山身后不远,点了点头,说道:“见到了,狱主说这些事情,去问他也没有什么意义,让我们去找宋司主。”
余朝云有些不解地问道:“这应该属于修行界的事,为什么要找宋司主?”
在这个青天道少女看来,山河观李石的那些事情,自然是属于修行者才能解决的问题。自然不能理解柳青河的回答。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我也不知道。”
尤春山神色古怪,说道:“为什么不知道?”
“因为柳狱主也不知道。”
“......”
三人在巷子里相对无言。
柳青河的回答,却是容易让人很无奈。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轻声说道:“先去宋司主那边看看吧。”
余朝云点了点头,把剑匣背在身后,而后走到了尤春山的轮椅后,推着这个年轻人就往当初二人去过的天工司衙的小院子而去。
尤春山其实并不想再去麻烦那样一个很忙的司主大人。
毕竟在他看来,无非便是不能握剑而已。
只是余朝云神色却很凝重——尤其是在路上南岛与二人说了柳青河的一些解答之后。
“今日他只是不想你握剑,你觉得只是不握剑就行了,若是来日他觉得你不能活呢?那你就不活了吗?”
尤春山默然无语。
这确实是极有道理的。
心脉之上留着一枚道文,大概确实等于将自己的生死掌握在了他人的手里。
三人一路穿过七拐八绕的巷子,来到了宋应新的小院子外。
身为天工司司主,宋应新确实很忙,与柳青河大概是两个极端。
院门虽然是大开着的,但是三人还是在院外的巷子里等了下来。
毕竟其间来来往往,诸多吏人抱着厚重的文书走来走去,确实有些络绎不绝的意思。
勘海衙的事,还有云中君雪中君的事,包括接下来的槐都兵部的大军调动,大概也与天工司有着一些关联——南岛看见了那天夜晚,在槐都悬街之上指着水在瓶骂娘的兵部右侍郎的身影,当然,现在这个男人已经是兵部尚书了。
后者从巷子里经过的时候,还很是古怪地看了南岛一眼。
不过少年也并不在意。
毕竟巳午妖府的那些事情,说到底,其实是自己与水在瓶之间的事情。身为新任兵部尚书,他大概会知道许多东西。
三人一直在那里等了很久,大概是有吏人看见了在那里等待着的三人,进去与宋应新提了一句,于是有吏人自院中走了出来,很是歉意地看着三人。
“抱歉,诸位真人,司主这些时日确实很忙,他让我转告几位,倘若确实有事,可以先去悬壶衙中寻找白术大人。”
余朝云与南岛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只是与那位吏人道着谢。
倒是一旁的尤春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古怪了起来。
问清了悬壶衙在天工司平台司衙以南的余朝云正打算推着尤春山向着那边而去,一回头便看见了尤春山那种极为古怪的神色。
“白术大人有问题?”
余朝云大概确实不能明白尤春山的这种神色是因何而来。
尤春山叹息了一声,说道:“有问题,有大问题。他好像特别喜欢玩斧头。不是要凿我脑袋,就是要砍我腿。”
一旁的南岛转头挑眉看着尤春山。
“砍你腿做什么?”
“他说要给我换条腿。”
“那你怎么不换?”
尤春山欲言又止,犹豫许久,才叹息一声说道:“一言难尽啊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