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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少年风雪,少年高兴
    陈鹤后来依旧时常叹息着。

    “我当时就不该将天衍车停在山下的。”

    这个闲云野鹤的年轻人第一次这样子的惆怅,哪怕当初他离开槐都的时候,大概都没有这样子伤心过。

    交叉着双腿,托着腮坐在那个满是积雪的小院子的门口,看着这条鹿鸣的厚重的巷子里悬垂着的,那些凝结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冰柱。

    “我真傻,真的。”

    “我单单知道上山会很难,但我没有想过,阿弥寺刚好会起了大风雪,将下山的路给埋了......”

    “当时站在山上,突然觉得很冷的时候,我就想着,坏了,怕不是糟了大风雪了,一回头,果然就看见了那大得吓人的雪花砸落下来....”

    “我想央求庄白衣去帮我找一找我的小车车,可是他自己都醒不来了,师兄你也失去了剑意了.....”

    “我真傻,真的.....”

    “......”南德曲缩在大棉袄里,默然无语地看着坐在院门口自言自语地诉说着的陈鹤——他好像变成了某个絮絮叨叨的老妇人了。

    “我真傻,真的,我单单知道上山会很难.....”

    陈鹤哀愁地念叨着。

    “我以为我会一辈子带着天衍车东走西顾的......”

    南德曲觉得自己的耳朵都生出茧来了,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与北大....嗯鹿鸣的陛下看起来关系还可以,为什么不让他去帮忙把你的天衍车找回来?”

    陈鹤终于结束了絮絮叨叨的赘述,摇了摇头,说道:“虽然看起来还可以,而且他也没有把我们关起来,反倒在城里安排了一个小院子,但是你也知道,和他关系还可以的,其实从来都不是我陈鹤,而是南岛。换句话来说,他只是对于当初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那个少年变成了瘸子,心生愧疚而已。”

    南德曲倒是第一次听见陈鹤说起这里面的事情,挑了挑眉,说道:“这又是什么事情?”

    陈鹤大概也是想起了当初的一些事情,没有再沉浸在失去了心爱的小车车的失落之中,倒是笑了起来,说道:“当初南衣城不是有个叫花无喜的吗?他哥是北巫道公子无悲,南岛大概得罪了那个少年,于是就打算和北台二人合伙,把他弄死。结果北大少爷创业未半,而中途被打断了腿,甚至还连累着南岛也被打断了腿,这就导致了后来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南德曲默然无语地听着。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时候,这个剑宗弟子确实已经很少出门了,南衣城的一些事,大概也只有陈怀风和张小鱼这两个人清楚一些。

    只是分明才是去年的事,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剑修却觉得好像已经遥远得很了。

    .......

    或许真的遥远得很了。

    陈鹤的天衍车其实被找了回来了的。

    只是一直留在了北台手里。

    这个已经穿好了一身古道袍作为自己的帝袍的年轻人,正坐在天衍车的轮椅里,歪着头看着人间风雪。

    白荷神色古怪地站在一旁,看着好像坐着轮椅,便可以回到从前一样的北大少爷。

    只是大概有些东西,确实已经遥远得很了。

    南衣城的那两个少年,在某个春天的故事之后,便去了两条毫不相干的道路,从此人间不闻音讯。

    北台坐在轮椅里惆怅地看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南岛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白荷想了想,轻声说道:“似乎是在东海。”

    这个一身素色道裙的女子倒是微微笑了笑,说道:“他好像还行,细雪剑这个名字,听起来确实还不错。”

    “细雪剑?”

    北台坐在轮椅里,抬头看着那个在一旁撑着伞的女子。

    “就是似乎当初东海剑修问剑,没有打赢他,于是便问出了细雪剑这样一个名字来。”

    “什么境界的?”

    “登楼五境?”

    白荷其实也有些不确定,毕竟那样一个少年的故事,与这样一个风雪国度里的故事,是并不相干的。

    从南衣城离开之后,便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北台此刻脸上的神色倒是鲜活了起来。

    “那小子厉害啊。”

    白荷默默地看着北台,这样一个年轻人的神色里,其实大概也是有着许多艳羡的。

    只是他没有说,白荷也没有去问。

    北台笑着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从白荷手中拿过了伞,一瘸一拐地在风雪宫道向后退去几步,打量着被拼凑到了一起的两架轮椅——一架是南岛的,当初悬薜院梅先生知道南岛被打断了腿后,给他弄过来的,另一架自然便是北台的。

    说起来或许确实有些唏嘘。

    这样两个交情极为短暂的朋友,到最后,反倒是各自断腿之后坐过的轮椅,反倒亲密无间地在人间奔走着。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他不是一般人,只是我以为他会叫做轮椅剑或者桃花剑。细雪剑这样一个名字,我确实猜不到。”

    白荷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听说是因为他的剑上有细雪。”

    北台轻声笑了笑,说道:“我只记得他的剑上有很多玉兰花。”

    白荷并没有再说什么,北台撑着伞站在风雪里,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其实我知道一些的,不是因为他的剑上有细雪,而是因为他的伞下有风雪。”

    这个年轻人转过头去,看向人间东面,缓缓说道:“当初我们还未前去槐都,还在人间,绕道东海的时候,我就听说了,我比人间知道的还要早一些——当我和世人一样,听见南衣城那一场覆盖了大泽的风雪的时候,我便猜到了那是南岛。”

    北台低下头去,踩得一地厚厚的积雪,在宫道上随意地走着。

    “说起来,其实我们俩是一样的,都是活在风雪里的人,大概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的风雪在伞下,而我的.....”

    这个大概在不久后便会登基的北大少爷,抬头看着那柄寻常的伞,与寻常的伞外风雪。

    “我的风雪在伞外。”

    “这样的风雪,北家承受了近千年。”

    北台轻声笑着,只是那样的笑意里,似乎总有些讽刺。

    “江茱萸前些日子,与我说了在我离开极都之后的一件小事,关于那位陪帝陛下的小事。”

    “那位老人似乎总觉得我们这样的人,没有经历过漫长的风雪,所以不明白生活在雪里的痛苦。”

    北台松开了手里的伞,伞下的那身古道袍在风雪里猎猎而动,只是站在这里的,依旧并非道人,只是一个年轻的,充满愤怒的帝王。

    “但我比他们清楚得多,也深刻得多。”

    北台静静地看着落了一身的大雪。

    “我们的风雪,在伞外,也在心里。”

    白荷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将那柄被北台丢在了宫道上,狼藉地滚着的伞捡了起来,重新在北台的头顶撑了起来。

    “都会过去的,陛下。”

    这个青天道女子声音温和地说道。

    北台伸手揽住了她,沉默很久,缓缓说道:“是的。”

    ......

    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在那些高山风雪之下,捡到了自己的耳朵的白衣大和尚长久地站在远山之巅,眺望着那座极光之下的鹿鸣帝都。

    要死不活的明蜉蝣跌坐在一旁,抬头很是不解地看着这个大和尚。

    “听说那里面的那个北公子,都快要称帝了,大师为何还在这里看着?”

    “阿弥陀佛。”

    白衣和尚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而后平静地说道:“鹿鸣的帝王,从来都不是世袭的,谁能做,谁便可以做,我不在这里看着,难道还要去极都之中看着吗?”

    明蜉蝣垂着头思虑了很久,大概确实没有想明白一些东西,过了许久,才缓缓问道:“莫非大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白衣和尚松开手,摸了摸耳朵——大概是耳朵才始接上去,伤口有些发痒,所以他又认真地挠了挠。

    “当然知道,他在等待一个机会,从鹿鸣出兵,直取槐都。”

    “既然大师知道,为何还能说着这样的话?”

    白衣和尚想了想,认真地说道:“这样的事情,想一想,是没有罪的。除非他付诸行动。”

    明蜉蝣倒是笑了笑,回头看向风雪以东,轻声说道:“黄粱割据,南方叛乱,妖族分流,槐都现而今要顾及太多的事情,这样一个机会,便在眼前,假如我是北台,我也会想着这是不是此生仅有的机会——这已经是近乎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了。倘若真的付诸行动,大师觉得这还来得及吗?”

    白衣和尚立于风雪山巅,微微一笑,双手再度合十,露出了一身极为健壮的肌肉。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施主,贫僧......”

    “便是人间猛士。”

    “三十万青甲,要想穿过鹿鸣雪原,自然需要先过贫僧这一关。”

    明蜉蝣沉默了很久,抬头默默地看着那个大和尚,好似终于明白了什么东西,轻声说道:“原来那日在阿弥寺前,大师低声诵念,是在为陛下祈福?”

    白衣和尚轻声笑了笑,说道:“你倒是第一个猜出来的。”

    明蜉蝣叹息一声说道:“毕竟大师据守黄粱,却对庄白衣进入阿弥寺之事置若罔闻,这不由得不让我多去想一些东西。”

    白衣和尚没有再说什么,安静地看了那边许久,而后转身提起了明蜉蝣,向着风雪以东而去。

    鹿鸣风雪之地,虽然偏远,但是并非什么人间小国,这片西方雪国,历来便是极为宽广,高山平川,一望无际。

    只是这样一个大和尚却迈着步子,一步一山川。

    要知道,这并非是在礼人间的道术世界之中,哪怕是会天下三大奇术之一越行术的明蜉蝣,被大和尚提在手里,看着那些倏忽变化的风雪人间,亦是惊叹地说道:“看来大师不是什么诚实之人。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大师为何屡次否认自己会神足通之事?”

    大和尚行走在风雪山川之中,却是笑着说道:“贫僧确实是佛门弟子,只是心系家国,如何能够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与贫僧有什么关系?”

    明蜉蝣像只小鸡仔一样提在风雪里,惆怅地叹息一声,说道:“大师还真是不要脸啊。”

    大和尚笑而不语。

    ......

    不可否认的是,哪怕大和尚确实会佛门六通的神足通,然而从风雪极都附近,跨越山川,走到了鹿鸣故事最开始的那处风雪山隘的时候,依旧用了大半日的时间。

    更何况他还提了一个人。

    明蜉蝣被随意地丢到了对崖,而大和尚则是气喘吁吁地在那里盘坐下来,平息着自己的苦海。

    明蜉蝣被丢了个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才挣扎着,回到了最舒适的那个位置,此时倒是不免有些感叹。

    “早知道那日大师进入了掌中佛国的时候,我便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了。”

    明蜉蝣看着自己身上那些才始吐出来的新鲜的血色。

    “倒也可以免去这一顿摔来摔去的惨状。”

    白衣和尚抬眼看了一眼对岸的明蜉蝣,平静地说道:“你与我说有什么意义呢?你该与那日的自己说,或者更早一些,你该与还未踏入风雪鹿鸣的自己说。”

    明蜉蝣认真地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倘若真的可以的话,那我大概也只会说——明蜉蝣啊明蜉蝣,你可千万要小心一些,看见那个白衣大和尚,一定记得掉头就跑,你打不过他的。”

    白衣和尚叹息一声,说道:“这大概就是执迷不悔吧,你们反倒没有某个少年看得清楚。”

    明蜉蝣神色古怪地说道:“少年,什么少年?”

    白衣和尚转头看向风雪山隘以东,明蜉蝣也跟着看了过去,果然在那些隐隐绰绰的风雪之中,有着一个矮小的身影正在那里艰难地爬行着。

    明蜉蝣很是惊诧地看着那个少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原来这便是大师的有缘人?”

    白衣和尚挑眉说道:“怎么?你有些失望?”

    明蜉蝣诚恳地说道:“失望倒不至于,大师的拳头,让我说不出失望这样的字眼,但.....咳咳咳....但我很是诧异。”

    这个明明已经没有几日好活了的南楚灵巫,却是挣扎着,向着山崖边缘爬了过去,趴在崖边,眯着眼睛认真地看了那个风雪里的身影很久,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这才惊叹地说道:“我没有想过,大师的有缘人,会是一个黄粱人。”

    白衣和尚有些讶异地看着明蜉蝣,轻声说道:“你如何知道他是一个黄粱人而不是槐安人?”

    风雪里少年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明蜉蝣冷笑一声,说道:“大师什么时候见过一个槐安人,会拥有这么虔诚的目光?”

    “也只有黄粱人,生活在神鬼故事的尾声里,尽管被悬薜院以文化之,然而数千年来沿袭在大地上与血脉里的信仰底蕴,依旧会让我们对神鬼保持着畏惧与崇敬,于是在礼节的姿态与仪态之上,拥有着槐安人所不能拥有的端正与虔诚。”

    这个南楚灵巫说着,很是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那片风雪之上的天穹,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哪怕神女大人已经再度离开人间。这样的姿态,依旧要用漫长的千年去遗忘。”

    白衣和尚只是轻声笑了笑,说道:“哪里用得上千年,百年便够了。”

    明蜉蝣似乎有些不解地看向对崖的和尚。

    这个境界颇高武德充沛的大和尚,却是虔诚地向着人间北方赞礼了一声那位陛下。

    “云中君的故事,可比雪中君的故事好讲得多。一旦两岸不再隔绝,施主,黄粱的信仰,最终也会糅合到大风朝的民俗之中去。”

    明蜉蝣沉默了下来。

    大和尚却是没有再理会这个南楚灵巫,低唱了一声佛号,自山崖之上站了起来,看着那个茫然地走到了风雪山隘之下,抬头看着左边垂死的灵巫,又看着右边微笑的耳朵生疮的大和尚,从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

    “阿弥陀佛,贫僧在此等候多时了。”

    大和尚的这句话,大概确实没有说错,从他耳朵上那些丑陋的冻疮的疤痕便可以看得出来。

    少年似乎有些惶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

    只是那个方才还在山崖之上的白衣和尚,却是突然出现在了山崖之下,便在少年的身前,踩着少年方才踩下去的雪痕。

    少年震惊地睁大了双眼,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只是这样一个和尚,似乎确实没有什么恶意,这才让少年打消了转身便跑的念头,站在那里犹豫了很久,才拙劣地模仿着大和尚的姿态,双手合十,恭敬地低下头去,轻声说道:“大....大师是在....等我吗?”

    白衣和尚微微一笑。

    “你既然问了我,那么自然便是在等你了,只是并非我在等你,有缘者,另有其物。”

    少年似乎有些不太明白这样一句话的意思。

    白衣和尚只是微笑着唱着佛号,而后将自己的右手伸了出来,在少年身前摊开来。

    那样一处让某个黑袍剑修苦寻许久,为之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的白色石子,便这样安静地出现在了少年面前。

    少年犹豫了少许,伸出手去,在那座高崖之上某个灵巫不可思议的目光里,轻而易举地将那枚白色石子拈了起来。

    “这是什么?”

    并非出家人的白衣和尚微微一笑。

    “这是一块石头,只是与你有缘而已。你叫什么名字?”

    “赵高兴。”

    少年心思都在那块小小的白石之上,很是随意地说道。

    “我叫赵高兴,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