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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人间桃花未必不谢
    八月的时候,青山里又多了很多的坟头。

    有些坟头插着剑,有些则是空空如也,只是一个隆起的土包而已。

    陆小二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也许只有六七十斤了,一眼看去,总让人觉得他会被手里的那柄剑给拖倒一般。

    小少年正在站在那里,靠着一块山石休息着。不远处有着一个刚刚填好土的坟包,新立的木板上有些字迹。

    岭南,小九峰剑宗,剑一千三百四十六之墓。

    小少年自己其实也有些不记得,这个数字到底对不对了。

    但他也没有回头去看,只是沉默地独自留在青山里,一点点地挖掘过去。

    这里其实离天涯剑宗已经不是很远了。

    假如小少年驱使着剑风,向着那边而去,大概用不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半刻钟,便可以看见那样一座很是熟悉的青山。

    只是陆小二没有。

    事实上,在几日前,他便到了一个这样的距离。

    只是小少年将那里的一个坟头埋好之后,便又换了个方向,继续在那些青山里寻找着尸体。

    有时候陆小二都会有种很是古怪的想法——分明满山都是死人,但偏偏那样一个游魂野鬼是他一样。

    陆小二默默地坐在那里休息着,一直过了许久,才站起身来,打算继续换个方向,去寻找一些别的尸体。

    在离开了听风溪那边之后,那些剑修的尸体便少了起来了。

    有时候小少年都需要翻好几座山,才能够找到一些。

    岭南剑宗当然是很大的。

    当初大军逼临的时候,主战场大概便是听风溪那边。

    在这里只是一些游散的战场而已。

    至于再往西面去一些,大概便没有意义了。

    从那边过去,大概也只会看见那座横卧于人间西南的幽黄山脉。

    那里才是绝地。

    小少年默默地看着西面,而后转回身去,只是才始回头,这个小少年神色便变得凝重了起来。

    在他身后的方向,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道人,便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在这样一片死寂的青山之后,突然看见一个道人,换做是谁,大概都被吓到。

    陆小二当然也不例外。

    小少年握紧了手里的溪午剑,呼吸变得无比沉重,很是警惕地看着那个安静地站在远处芒草之中的道人。

    道人很是年轻,身上没有道韵流露,小少年却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境界的存在。

    二人便站在那里对视了许久,道人却是微微笑了笑,说道:“陆小二?”

    陆小二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便向着天涯剑宗方向跑去。

    道人却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受惊远去的岭南小剑修。

    陆小二当然要跑。

    当道人开口的那一刻,这个小少年却是隐隐听见了那种来自神海里的道海叠浪之声。

    面对着这样一个神秘的道人,小少年不跑,又还能做什么呢?

    道人安静地在那里看着,而后迈开步子,平静地向着那边而去。

    ......

    天涯剑宗的山道已经毁了。

    尽管当初伍大龙觉得新年新气象,修一修路,可以让剑宗看起来气派一些。

    只是他大概也没有想到,整个岭南会遭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

    所以在后来的某个故事里,这些山道上的石阶,却是被那些小少年们给重新挖了出来,全部填进了那样一处投剑池中。

    哪怕陆小二已经想过天涯剑宗也许不会再像当初一样完好无损,只是当他穿过那片山门的时候,看见这些凌乱的山道,却也是沉默了下来。

    从翻过来的,被丢弃在了一旁的石条上,其实便可以看出当初那样一个故事的仓皇。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下,继续向着上方而去。

    那些曾经的青色小楼已经被火烧了,也不知道是谁的提议,总之当陆小二来到天涯剑宗之中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一片残垣断壁。

    陆小二也没有去想那么多,只是向着天涯剑宗那片秋林之后的投剑池方向而去。

    只是当陆小二赶到那里的时候,才无比震惊的发现,那一处池子,早已经被一块山石封死了。

    这让小少年尝试从这里进入天上镇的想法破灭了。

    陆小二也不知道那个道人是否已经追了上来,他甚至不知道那样一个道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能说出他的名字。

    但这一切,也许本身便代表了一种危机。

    陆小二没有犹豫,握着溪午剑,转身干脆地离开了投剑池,继续向着更上方而去。

    毕竟天涯剑宗之中,向来都是有着两处通往天涯镇的道路。

    一处便是投剑池,至于第二处,便是穿过峡谷,继续往后而去的那处高山断崖。

    山中无比宁静。

    陆小二在岭南群山之中的时候,其实想过很多种他重新回到天涯剑宗的画面。

    也许是惨淡的低落的满是悲伤的。

    也许是惊喜的。

    只是大概没有想过,会是充满惊吓的。

    只是当小少年气喘吁吁地爬上峡谷的时候,却是骤然睁大了眼睛。

    那个当时在青山里的道人,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那栋已经封存了许久的小楼前,正在那里弯腰看着那样一株很是繁盛的生长在木缸之中的桃花。

    也许是无人照料的原因,木缸的缸壁之上,已经落满了尘土,也长了一些青苔。

    只是桃花依旧,被风吹落了无数的花瓣,落满楼前的空地。

    陆小二紧握着溪午剑,站在那处山道的最后一阶,沉默地看着那个道人。

    一直过了许久。

    道人看着秋风吹着桃花落满崖坪,站直了身子,转回身来,轻声说道:“所以当初我师父,便是在这里,一剑斩了我的关外梅花?”

    陆小二神色凝重地站在那里,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道人微微笑了笑,看着小少年说道:“我在说我师父,你师叔,那个喜欢弹琴的人。”

    陆小二下意识地看向了小楼风廊。

    可惜人去楼空的小红楼,大概已经不会再有那样一个年轻的师叔坐在那里,说着吃鱼,说着心中之剑,说着火锅。

    道人缓缓走向了崖边,站在那里,俯瞰着这片寂寥的秋日群山。

    “当然,你或许也猜到了一些,譬如说那个叫做乐朝天的人,是某个道门大修。也许还是人间某个风评并不好的道观的观主。”

    陆小二沉默地站在那里,而后抬腿走上了最后一阶石阶,站在了峡谷之外的坪地之上,看着那个道人缓缓说道:“所以你便是山河观李石?”

    这个所有人都以为他在槐都,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人间南方的道人很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是的。”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握着溪午剑,长久地看着那个道人。

    他确实想不到,这个道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道人不知为何,却是唏嘘了起来,满是感叹地看着这片人间,轻声说道:“很抱歉,让岭南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小少年在听到了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便握紧了手里的溪午剑。

    道人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只是站在崖边,自言自语地继续说着:“我们想过卿相会反,但没有想过岭南至死不肯让路——这是一件让整个人间都觉得遗憾的事。”

    陆小二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所以呢?”

    李石安静地站在那里,抬手接住了一片桃花,轻声说道:“没有所以,做错的事,往往不可挽回,我们除了说一说真遗憾啊,也没有什么能做的。”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石转回身来,看着那个满怀警惕的小少年,诚恳地说道:“岭南太冷清了,我想请你去关外坐坐。”

    陆小二沉默着,瞥了眼峡谷那边的方向,他确实没有把握,能够在这个道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向那样一处高山断崖。

    只是下一刻,小少年确实蓦然转回头去,看向了自己来的方向。

    李石亦是眯起了眼睛,看向了那里。

    有人正在那里平静地走着。

    因为身材过于高大,以至于那样一条溪畔山道,看起来都显得有些逼仄拥挤了。

    满山宁静,只有一些流水之声。

    一直过了许久,道人颇有些惆怅的声音才打破了这种宁静。

    “狱主大人还真是惹人厌啊。”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你不是离命运二尺九吗?这样的事情,不应该是能够算得到的?”

    李石惆怅地说道:“槐都柳白猿,一身剑意浩荡,我如何敢去算您这样的人?”

    自从在槐都被柳青河两次破去陈云溪留下的剑意之后,道人面对着柳青河,却也是变得安分了许多。

    柳青河挑眉说道:“不算我这样的人,你们如何能够去废除大道?”

    李石轻声说道:“当然是狱主大人所见,我们总要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才能有张小鱼那样点燃山火的浩荡。”

    柳青河轻声笑着说道:“所以每一个人前显圣的师弟背后,都有一个勤恳付出的师兄?”

    李石不知为何,却是若有所思地看了柳青河许久。

    陆小二全然不知这样一个黑袍之人是谁,只是依稀觉得这个身影有些熟悉,而后才想起来,卿相死去的那晚,好像便是这样一个人去了那座被摧毁的山月之城中。

    柳青河没有再看李石,转头看向了握着剑沉默地站在那里的陆小二,很是惊叹的说道:“岭南数千座坟墓,都是你立起来的?”

    陆小二沉默少许,轻声说道:“是的。”

    柳青河很是感叹地看着满身尘泥的小少年,这大概确实是一件令人动容的事。

    毕竟一个知水境的小剑修,一头扎进了青山里,沉默地用着手里的剑挖着坟墓的事,说来总让人感慨。

    所以柳青河走到了陆小二身旁,抬手替小少年扫去了眉间的一些泥土,很是遗憾地说道:“这件事是槐都的错。”

    陆小二沉默少许,说道:“不应该是那些扰乱人间之人的错?”

    柳青河平静地看了一眼李石,缓缓说道:“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是错的,只是想着命运有所不及,坏人做什么,对他们而言,都不会是错的,只有好人才会做错事。”

    李石轻声笑了笑,说道:“只是立场不同,何必将我们说得这么不堪?”

    柳青河平静地所得:“在人间行事,谈立场,不过是一种开脱的手段而已。这片土地之上没有对错,但是人间不能没有对错。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这是可以看世人看出来的。”

    李石叹息了一声,说道:“换个人来说,也许这些道理会更诚恳一些。我们所做的事,又何尝不是天狱给我们的启发?你们要杀十二楼的人,我们要杀破大道的人。难道谁手上的鲜血,会更干净一些?”

    柳青河淡淡的说道:“我们的确实要更干净一些。”

    李石挑了挑眉,大概没有想到柳青河真的会这样理直气壮的说着这样一句话。

    “因为人间没有乱?”

    “因为人间没有乱。”

    “有道理。”

    小楼崖坪之上沉寂了下来。

    一直过了很久,柳青河才转头看着这个其实除了长得好看一些,并不算如何出众的小少年,轻声说道:“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将他带去关外。”

    李石惆怅地说道:“一些小道理而已。世人有时候都会干这样的事——先前我便说过了,这是偷鸡摸狗的事。”

    柳青河好像明白了什么,看着这样一处人间青山之地。

    某个伞下少年在后来,往往会将岭南天涯剑宗剑修这样一个名号,作为自己在人间行走的身份。

    这个天狱之主默然良久,而后看向了道人缓缓说道:“还真是大道至简啊。”

    李石轻声笑着,说道:“用缺一门的命运理念而言,天下不过就是两扇门,一扇叫做缺一门,一扇增一则满,是为大衍门。大道当然是至简的。”

    陆小二拧着眉头站在那里,听了半天,却是听不明白二人在说些什么。

    柳青河大概是看见了少年的疑惑,叹息了一声,说道:“说人话就是,他想让你南岛师叔去关外,但是你师叔有柄伞,而且境界也不算低了,他有些不敢去,于是想了想,就决定跑来把你绑走,挟小二以令诸侯。”

    “.....”

    陆小二默然无语。

    道人站在崖边,静静地看着柳青河与陆小二,轻声说道:“但我不明白,为什么狱主大人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天涯剑宗。”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我其实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只是.....”

    只是就像在悬薜院里与云胡不知说过的东西一样。

    那样一个天上人间,该如何进去,自然只能去问去过的人。

    于是柳青河想起了某个在岭南挖坟的小少年。

    所以大概命运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恰好与错过这样两个词而已。

    恰好遇见,就会感叹命运还真是奇妙。

    错身而去,于是便会遗憾这便是人生。

    平淡的时候,谁会想起命运这个词呢?

    “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李石,你确实运气不太好。”

    李石叹息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将手里的那朵桃花抛向人间,整个人消失在了风里。

    陆小二缓缓松开了手里的剑,回头看着柳青河,似乎很是不解的说道:“为什么让他走了?”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因为留不住他的。”

    当然不是李石留不住。

    只是人间有个白发剑修,境界太高。

    谁也不想逼得他出手而已。

    陆小二沉默了很久,想着人间一年来发生的故事,轻声说道:“那难道就这样让他到处走来走去?”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蚂蚱这样的东西,在春夏的时候,总是很活跃的。”

    这个天狱之主向着崖边走去,看着那朵被道人抛下去的桃花,抬手接住了秋风吹来的另一朵,夹在手中甩了出去,却是正好斩在了上面。

    桃花一分为二,有些血色落下,而后一同坠落下去。

    “现在是秋天了......”

    柳青河回过头来,看着那一簇繁盛的生长在木缸里的桃枝,轻声说道。

    “哪有什么不会凋谢的桃花呢?”

    只是未见凋谢时而已。

    柳青河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看着那个正在沉默地看着天涯剑宗的一切的小少年。

    “我想去天涯镇看看。”

    陆小二很是惊诧地抬起头来,再度握紧了手里的剑。

    只是面对李石尚且奈何不得,自然更不用说面对着柳青河了。

    这个槐都来的大猿很是温和地笑着。

    “我对天涯剑宗的剑法,并不感兴趣,只是在有些时候,某些天上人留下的东西,我们不得不去看一看。”

    小少年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轻声说道:“我要如何相信你?”

    柳青河只是平静地抬起了一只手,满身剑意涌动,一袭黑袍在崖间招摇不止。

    陆小二不知道这个男人想要做什么,只是下一刻,这个岭南小剑修便神色大变。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神海之中,有着某一剑的雏形,被人握在了手里。

    那是当初草为萤教他的,人间最好的一剑。

    好在下一刻,满崖剑意尽数褪去。

    只是方才那极为短暂的一刻,却是在小少年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惊骇。

    拔他人神海之剑,这样的事情,大概是陆小二第一次遇见。

    陆小二怔怔地抬头看着那个好似一座黝黑的高山一般的男人。

    后者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现在你相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