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船之后,付江南看着远方大湖,又回头看向了那边很是宽广的花海,倒是突然有些担忧了起来。
“我们这样一走,会不会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付江南看着木子花迟疑地说着。
“我师兄要是醒了怎么办?”
木子花坐在舟头,一面拿着白玉京当船桨,一面认真地想了想。
这大概并不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你不用担心他,那个小少年镇上的很多人都认识的,他只要还在镇子里,就不会出什么事。”
付江南若有所思地说道:“因为镇长和狸花大人?”
木子花点了点头。
付江南反倒更加担心了起来。
“那师兄他偏偏就要跑出镇子怎么办?”
“我看他好像有些虚脱了。”
木子花说道。
付江南愣了愣。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就算醒了,应该也没有力气跑出镇子。”
付江南沉默了少许,而后张望着那边,忧心忡忡地说道:“希望如此吧。”
小舟在这片愈发辽广的大湖之上缓缓航行着。
那些被白玉京驱使,化作一剑斩出去了的剑依旧没有回来,也许还要上一些时间。
于是满湖寂寥,只是承载着那些屹立于其间的许多云雾山崖的倒影。
付江南很是惊叹地坐在船边,扒着船沿低头张望着,他确实没有看过这样的景象。
一个会生长的大湖?
这一切都有些不真实地贴近于梦境了。
“有座雪山很久没看见了。”
木子花一面撑着船,一面抬头向着大湖的某个方向张望而去。
“当然,也算不上什么雪山,只是山顶有着一些白雪而已,看起来很是潦草,就像是哪个巨人站在那里,抖着自己肩头的雪,于是把好好的山顶堆成了白色。”
付江南听着木子花的这些话,想了想,说道:“但我先前看见剑湖生长的时候,那些山崖间好像飘飞着一些雪屑。”
木子花摇了摇头,说道:“不是那座山的雪,那些雪是不会散的,那座山也不会出现在大湖里。”
少女说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在那里安静地眺望着,也许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有时候人间确实是需要这样一种姿态。
“草为萤说过的,云雾散去,我们就会看见那样一座雪山。”
“也许云雾永远吹不完,也许山越来越远,也许那样一处积雪的山顶就像某个离开的人一样,再也见不到了。”
木子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但只要往那样一个方向看着,我们就会记得历史的第一笔,是怎么落下的。”
又或许不止如此。
只是能够说出口的,大概就是这样的。
付江南默默地坐在小舟里,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说的草为萤,是什么人?”
木子花转头看着少年,好像想要很是认真地给他描述这样一个人,只是又好像无从说起。
那样一个青裳少年,自己应该怎样去说给世人听?
木子花有些茫然,所以最后并没有描述什么,只是喃喃自语般说着。
我们是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在人间播下的第一批种子。
也许会长成稻子,也许会长成稗子。
付江南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于是少年低下头来。
少年低下头的那一刻,便骤然抬起了头,向着天穹看去。
木子花被少年的动作弄得也吃了一惊,将白玉京从湖中抽了出来,像是一根棍子一样握在手里,站起来很是警惕地看着。
可惜秋日大湖之上,大概也只有一些未曾散去的剑意,还有一些云和很是明亮的阳光。
“他在下面。”
付江南意识到了什么,重新低下头去。
可惜方才惊鸿一瞥间,看见的那样一个握着剑行走在湖底山崖之上的道人,已经消失在了这里,木子花低头看去的时候,只看见了自己与付江南的倒影——乘着小舟游行在湖底山崖之上的倒影。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付江南会下意识地向着天上看的原因了。
假如方才真的有那样一个道人行走在湖下山崖之上,任谁看见了都会下意识地以为他是走在头顶的天空之中。
湖下山崖之上依旧有着一些草叶摇动,同样有着一些血迹,向着远方飘散而去。
二人默默地看着那下面的景象,一时之间都是沉默了下来。
“他去哪里了?”
付江南有些紧张地问道。
木子花认真地观察着水下的痕迹,那些崖上有些脚印,从脚印的朝向来看,似乎并不是向着天上镇所在的方向而去。
那样一个道人看这片人间,满是迷雾,自然不可能猜得到小镇的所在。
再加上他才始走上那处崖角,便被万千剑光伤到了眼睛,大概此时所见,都是朦朦胧胧的。
所以大概率是提着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甚至有可能都没有看见湖上的小舟。
只不过付江南与木子花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二人只能够得出道人所去的方向不是小镇的结论。
但是道人究竟要去哪里,却是一无所知。
不过既然遇见了,那么总可以追寻着痕迹而去。
二人换了一个位置。
木子花握着白玉京站在了船头,付江南则是坐在了船中,张开双臂,在那里用手做桨,左一下右一下的划着船。
血色在湖底越来越淡,二人追随着那些血迹一路而去。
......
陆小二确实已经醒了。
毕竟他只是用力过猛,将自己整得虚脱了,而不是受了什么很严重的伤——付江南那句话确实有失偏颇,李石确实没有打伤陆小二。
小少年醒来之后,有些头疼欲裂,在床上躺了好一阵,才坐了起来,看着手里那柄已经碎裂得只剩下了一尺剑身的溪午剑。
天下当然没有什么轻而易举便可以很厉害的东西。
神魂之剑也好,心中之剑也好,也许对于身体并没有什么创伤,然而对于剑以及用剑之人的内里,大概是有着极为沉重的负担的。
陆小二默默地抚摸着那柄剑,神色渐渐变得坚毅了起来。
掀开被子,虽然走路有些踉跄,但是小少年还是向外而去。
对于他而言,所有的记忆只停留在了暮色里,自己送出那一剑之后,便昏厥了过去。
此后发生了什么,他却是不知道了。
也许自己赢了,也许自己输了。
说不定自己现而今便在那个道人关外的道观里。
小少年紧握着手里剑,随时做好了一旦遇见道人走来,揪住衣领便一剑刺死的准备。
可惜直到小少年推开了房门,看见了那样一处秋阳耀眼的小院子的时候,都没有遇见什么道人。
院子里晒了许多果干,还有一些花瓣。
陆小二看见这些东西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有些硌得慌,于是伸手掏了掏,结果直接掏出来了一个饼来,看样子,上面便是那些用来晒着的果干和花瓣。
小少年默默地看着怀里的那块饼,而后松开了手里的剑,将它靠在了门边,而后顺势便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大口地啃着那块饼。
陆小二认出来了那些花的来历。
是天上镇外的那片花海。
小少年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来了这样一个地方,总归是可以安心许多了。
他想去找一下草为萤,但是眼下确实有些腿脚发颤,正好吃一个饼填填肚子再说。
吃完了饼,又休息了一会,小少年才重新撑着剑站了起来,慢慢地穿过了院子,走到院门口,一把推开门。
小少年愣在了那里。
门外却是有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些人间街巷,看起来很是感叹的模样。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问题在于,十二楼在哪里,五城又在哪里呢?”
哪怕陆小二只是一个纯粹的剑修,并不是什么读书人,都知道,十二楼也好,五城也好,这些数量词都只是一些虚词而已。
是用来形容那些城楼,好似繁花拥促一般的景象的。
只是小少年并没有纠正那个人的感叹,只是神色变得极为复杂。
“狱主大人是怎么进来的?”
那个身形极为高大,衬得这个小少年好似一个小小的人儿一样的男人转过了身来,很是温和地笑着。
“当然是你带我进来的。”
陆小二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许多画面,譬如一片被斩碎的桃花,譬如一些纷飞的衣角,某个下山而去的黑袍人。
只是所有的一切,最后都消散而去,落在了当初那个男人,伸手从自己的神海拔剑的那一刻。
小少年咬住了嘴唇,颇有些无力地说道:“原来是这样。”
陆小二的那一剑,因为柳青河的那一握,才真正出现了雏形,只是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被这个天狱之主留下了一些用以定位的锚点。
就像巫鬼道之人,在进行远距离越行之时,往往需要一个点位一般,倘若没有那样一个点位,他们大概率连自己都不会知道自己会出现在哪里。
但纵使有着锚点,有时候大概也会出现一些偏差。
用千年前道圣的理论而言,那便是总有些缺一粒子的轨迹,是不可预测不可观测的。
所以柳青河的那身黑袍,有些地方有着很是莫名的残缺,这个天狱之主身上亦是带着一些风尘的气息。
大概在小少年昏迷的时候,他也是在很艰难地找着路。
不过柳青河并未在意自己身上的那些伤势,只是收敛了笑意,抬头越过那些小巷青檐,似乎要将视线落往镇外山崖大湖。
“李石也来了这里。”
陆小二骤然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那个天狱之主,显然有些不可思议。
“他没死?”
“他确实有些难死。”柳青河说得很平静。“不过你不用担心,他现在的麻烦,比谁都大。”
陆小二皱了皱眉头,说道:“为什么?”
“因为他被很多柄剑盯上了。那样的事情,我去都麻烦得很,更不用说他。”
陆小二听出来了柳青河的言外之意,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所以我现在需要担心什么?”
柳青河微微一笑,伸出了手来,掌心里有着一枚白色的尾羽,被一根闪烁着黝黑的金属光泽的链子串住,链子的末端伸入了衣袍深处。
如果是卿相在这里,大概不用柳青河去说,也能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大羿之弓的锚点机括师射向人间的羽箭。
“天工司一共制造了一千零三张大羿之弓。”
陆小二在听见这样一个数量的时候,差点将自己的眼珠子瞪了出来。
十三张大羿之弓,便将卿相与山月城一并摧毁,一千零三张,这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柳青河当然也明白这样一个数量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很是平静地继续说着。
“当然,其中搭载衍变之力的,具有全人间覆盖能力的,只有三百张左右。”
柳青河翻转了手掌,任由那样一枚尾羽坠落下去,又在半空被那条链子悬着,在小镇风里晃悠着。
“其实当初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假如南方神女的故事,真的无法解决,这三百张大羿之弓,便会一同瞄向云梦大泽以南——除非万不得已,我们并不想这样做,这意味着,人间从此便缺少了一半的土地。”
这个天狱之主重新笑了起来,看着小少年,很是诚恳地说道:“世人都知道我柳青河手里有一张大羿之弓。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一张,便是最为核心最为枢纽的一张,如果我这一张射向了人间,那么天下大羿之弓,都会一齐开弓。”
陆小二怔怔地站在那里。
静窥白花的槐都大猿,翻转了手,将那样一枚尾羽攥在了手里,又收进了袖子里,而后走上了那条很是安静的巷子。
“现在我在这里,这便是你需要担心的——”
柳青河一面闲适地走着,一面四处张望着。
“要如何,才能让我打消顾虑,从而取消天下所有大羿之弓对于这片人间的瞄准。”
陆小二沉默了很久,看着那样一个黑袍男人的背影,轻声说道:“狱主大人.....究竟是谁?”
槐都知名的箭士柳白猿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这个岭南小少年,微微一笑,说道:“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陆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