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当然不是什么所谓的生命最后一刻回心转意。
事实上,他虽然在那些剑意里受了一些伤,但是如果将世人比作一团火,这个道人依旧还是熊熊燃烧的烈焰。
所以当少年揪住了木子花,认真的问着你是不是觉得他是对的,而天上镇的少女陷入了沉思的时候,道人已经握着剑,消失在了大湖边缘。
等到付江南从那柄带着裂纹的剑带来的好像碎裂一般的风声里反应过来的时候,李石已经出现在了小舟舟头。
少年抬起头来,那柄原本握在木子花手里的,带着纯净的白芒的白玉京,正在天空里飞着,像是某只惊飞而去的白鸟落下的一片羽毛一般。
方寸便停在了木子花的眉前。
木子花怔怔地站在那里,余光瞥见了付江南脸上那种错愕之后的惋惜情绪——那般神色,好像就是在说,你看,我就说他是狡猾的天外邪魔吧。
似乎也是在印证着少年的话语和心思一般。
道人脸上的泪痕渐渐被风吹干,他的神色变得淡然也坚决,那双依旧承载着许多剑意,也许有些朦胧的眼睛,正无比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木子花沉默了少许,抬起头来,越过了那柄便在眼前的方寸,看着面前在人间远来的风里静立的道人,很是认真地问道:“人间为什么没有路?”
道人并未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只是眸中有着道文闪烁,目光落向了少女身后的那片水汽翻涌的大湖与云雾里的山崖。
有着许多远去的剑光已经回来,正盘旋在其中,也许就在下一刻,那些剑光便会好似泄水一般,向着这一处而来。
道人的目光并未在那些剑光之上停留太久,而是继续向着云雾更深处看去。
付江南有些不明白道人究竟在看什么,于是也转过头,跟着看了过去。
云雾翻涌,好像有许多青山在其中生长着,升降着,时而便有青黑色的一角,在那些厚重的雾气之后惊鸿一现。
难道大湖又要生长了?
付江南愣了愣,只是下一刻,他便睁大了眼睛,云雾深处,似乎有着数道极为狭长的剑光,然而那些剑光并非向着这一处而来,也没有向着别处而去,反而是在那些大湖之上的生长的青山里,带着某种很是浩荡很是迅捷的风声,以一种极为怪异的轨迹降落下来,直到平躺在了大湖之上。
少年有些看不明白这是什么剑。
倘若那些剑是静止的,云雾里又如何会有这般狭长的剑光?
少年还在思考着,那些剑光却是突然剧烈地抖动着,不是颤动,而是抖动,像是在云雾里跳动着一般。
道人却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开了口。
“天上镇的狸花大人?”
随着道人向着小镇少女的这句询问落到了少年耳中,付江南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是的。
那不是某些狭长的剑光。
只是。
有只很是巨大,像是一座大湖之上的青山一般的大猫,在雾气里趴了下来。
而少年将大猫的胡须,看成了一些悬停的剑光。
木子花并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别的地方跑来的野猫——人间到底为什么会没有路?”
不止是道人,便是付江南也看了过来。
少年很是无奈地看着这个少女,心想你为什么老是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要是我下次说着其实猫就是一些披着皮毛心思慵懒可爱的人,你也要追着问到天荒地老?
付江南当然不知道,对于木子花而言,一切言语,都可以是一种认真的教导。
这是她从青裳少年坐在大湖边的时候开始,所习以为常的一种习惯。
道人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
云雾里的那只大猫也许重新站了起来,那些被少年错认为剑光的胡须再次变得很高,像是落在了青山之上,与那些剑湖之剑化作的剑光交相辉映。
那些狭长的剑光又近了一些。
猫当然是一种警惕的生物。
所以也许它也是在试探着。
“我做不了南衣那样的人。”
道人的声音突然在大湖上响起,少年回过了头来,云雾里的大猫也停了下来。
南衣这样一个名字不算陌生。
哪怕少年不知道很多年前磨剑崖那代崖主叫做南衣,至少南衣城不会陌生。
只是道人的这句话却是让少年有些听不明白,什么叫做做不了南衣那样的人?
南衣是什么人?
南衣又做了什么事?
木子花同样是在发着呆。
少年好歹知道南衣,但是对于她而言,南衣究竟是什么意思,都是一种很难理解的事情。
道人说着这样一句话的时候,心绪大概也是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的。
所以那柄便在少女眉前的满是裂纹的剑微微颤动着,也许便在不知不觉间向前靠近了许多。
然而少女眉如远山,眼若平湖,面对着那样近在咫尺的一剑,却是没有什么过多的惊悸的反应,只是认真的看着长剑之后的道人。
道人的模样确实算不得多么正派。
道髻散落,道袍凌乱,眼眸之中有着许多残留的剑意流淌着,身上还有许多细密的血色。
木子花一直看了很久,而后很是认真的问道:“所以你又是什么样的人?”
道人的目光从云雾深处收了回来,落在了身前的少女脸上,看了少许,缓缓说道:“我是一个卑劣的小人。”
木子花还没有听明白这样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道人却是极为迅速地将手里的剑向前送出。
云雾里传来一声很是凄厉的猫叫。
人间风声大作,一切云雾都被推涌着从大湖之上向着这一处泻水之地而来。
木子花依旧安静的站在那里——道人的那一剑在送出的之前,便已经偏了许多,所以只是斩断了一些垂在小小的耳廓旁边的发丝。
付江南却是因为视角问题,以为道人真的出剑了,在这一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从小舟当中一跃而起,就向道人扑了过来。
李石平静地站在那里,那一剑送出,斩落发丝,又脱手而出,有人间山河在长剑途径的轨迹之上浮现又碎裂,只是倏而之间,剑上便已经有着无数青火自剑身之上点燃——道人也许不会剑火,只是对于李石这样的人而来,他当然有许多办法,去催生这样一柄剑上的剑意,比如以山河人间为加速通道,看似方寸只是跃过短短一寸的空间,但事实上,它已经穿过了大片的道术山河,万千天地元气裹挟其上,并且持续加速而去,从而使得这样一柄剑在高速穿行之中燃烧了起来,于是剑身之上的,来自人间历代天下大剑修残留的剑意,在那些青火里灿然跃于剑身之上。
那一剑送往了云雾之中。
南衣,红浸珊,丛刃,神河,青莲。
千年以来有名的剑修,大约都用过这样一柄剑。
甚至连陈云溪,当初在天门之后,都在方寸之上留下过一些剑意。
道人并不知道那只狸花大人,是否能够接住那样一剑。
事实上,那样一剑,也只是为了拦住那样一只在云雾深处挑动着万千剑光的大猫而已。
道人送出一剑,而后推出一掌,落在了身前的少女身上。
这一掌平平无奇,只是带了一些很是柔和的道风而已。
所以那个少女也只是被道风推涌着,落下小舟而去,哗啦一声,落在大湖里,向着湖水之中沉没下去。
付江南扑到了道人身前的时候,小舟之上便已经只剩下了他与道人二人而已。
少年握紧的拳头不痛不痒地砸在了道人的眉骨之上,在一声沉闷的声音里,这个岭南剑修的指骨很是干脆地断折了。
李石至此才终于转头,看着愣在了那里的付江南,而后缓缓伸出手来。
道人和付江南之间的故事,自然与道人和天上镇少女的故事是不一样的。
大道七叠打入道知水,这甚至是一个不用出手的故事。
只是道人身周那些逸散的道韵,便足以让这样一个少年剑修好似生根一般,被禁锢在了那里。
所以道人毫无阻碍地伸手,落在了付江南的身前,很是温柔地拨开了他的衣襟,从怀里取出了那一枝很是明艳的桃花。
李石很是唏嘘地看着眼前那枝朦胧的桃花,而后转头看向了那个很是朦胧的少年,站在一片朦胧的大湖人间之中,极有礼貌的说了一声。
“多谢。”
付江南怔怔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道人如何知道他在湖边摘了一枝桃花,也不知道为什么道人费了这么大的劲,只是为了从他的怀里拿出那一枝桃花。
只是在大湖冒出了第一个水泡,而后发出了‘啵’的一声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木子花掉到湖里去了。
然而少年此时身周满是来自李石的道文,就像真的就像一株野地里的植物一样,只能愤怒地站在那里,连头都不能转过来。
李石并没有在意这个并不熟识的少年在想些什么,只是将那一枝桃花收进了自己的怀里,而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那些云雾。
那柄满是裂纹的剑上万千剑意流溢,形成了一张很是坚固的剑网,将那些来自云雾里的风声、剑光、狸花猫,一同阻隔在了那里。
一颗很是硕大的猫头被那些剑意之流束缚着,带着愤怒的神色,不住的向着这一处拱着,云雾里有好似苍天古树一般的猫爪拍落下来,然而落在那些剑意之网的时候,却也只是带来了一些涟漪。
有些很是细微的声音正在蔓延着。
大湖之下也许有着一些裂纹。
只不过对于道人而言,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李石看了一眼,便很是平静地转回了头来,向前一步踏出,而后走在了大湖水波之上,一路向着湖水边缘而去。
随着道人的离开,付江南身周的那些道文禁锢,也一并被风吹散而去,少年在禁锢解除的一瞬间,便转身向着湖水里一跃而下。
大湖深处的云雾山崖之中轰鸣之声不断,那样一只看起来极为巨大的狸花大人依旧在与那片剑意之网冲撞着,原本柔顺的毛发看起来很是凌乱,也带了一些血色,无数剑意小鱼在毛发之下钻着,割开了许多细小的口子,又从那些伤口里蜂拥而去,看起来很是骇人。便是那些好似狭长剑光一般的白色胡须,都是断裂了好几根了,落在了大湖之上漂着,看起来像是某些巨大的象牙色的柱子。
付江南浮在水面上,默默地看了一眼那只正在挣扎着的硕大之物,叹息了一声,而后向着湖底而去。
道人的那一掌确实稀松平常。
只是手中没有白玉京的木子花,大概确实也只是一个柔弱的少女。
水下有着一线坠落的痕迹,有些崖石的苔藻便擦去了不少——这确实给了付江南一些寻找的方向,却也带来了一些担忧。
当然,也许更多的是不解。
这样一个少女,只是心心念着许多东西,便能够让那些很是离奇的话语变成这片人间的既定规则,为何又显得如此孱弱?
她想要大湖生长,大湖就会生长,她觉得云雾可以拨开,于是赶雾人便顺理成章地出现。
付江南一面向着大湖深处而去,一面想着。
难道要自己去做一个神神叨叨的谜语人,凑在她耳边说着命运的齿轮已经转动,快去凝视你内心的力量吧木子花。
付江南有些默然无语。
天光渐渐疏淡下来,湖水之中的一切渐渐昏暗,好在付江南终于看见了那样一个悬在了湖底山崖某处沉没的古树枝桠上的小镇少女。
付江南本以为她陷入了昏迷,结果游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木子花其实是安然无恙地挂在那里,就像某朵被吹入了湖底,被水草纠缠住了的李花一般。
小镇少女睁大了眼睛,抬头看着那些湖水,那些荡漾着的天光,那些远处的被大猫踩塌的山崖,那些好似鱼儿一般穿行着的剑光。
木子花看得很是认真,一直到付江南来到了她身前,她才终于回过神来,看着付江南,只是什么也没有说。
......
少年少女从大湖之下游上来的时候,那个缓慢行走的道人才始走到了水泄之地的边缘,也许是听见了身后的水声,道人转回了头来,看着正在向着小舟上爬去的二人,又看向了那只也许快要撞开方寸结下的剑网的大猫。
“你的猫卖吗?”
道人虽然眼神有些不好使,但是问得很是真诚。
木子花愣了一愣。
付江南很是愤怒地说道:“你做梦!”
道人并未生气,只是按了按胸口,好像在确认那样一枝桃花还在一般,而后转回身去,平静地说道:“活在人间,不做梦,做什么?”
那样一些剑意之网,终于被狸花大人撞碎。
好似一座青山一般的大猫掠过了整片大湖,身子舒展得极为修长,伸出猫爪向前勾着,似乎想要将道人揽入怀中。
然而道人只是一步向前踏出,整个人便向着湖畔山崖悬瀑之下坠落而去,又好像在空中被湖水击打得粉碎,散做了一地粉尘。
天上镇的狸花大人抓了个空。
而木子花只是长久地站在舟头,也许是在咀嚼着道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舟头篮子里的花被风浪吹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