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鹤知道自己什么都阻止不了,所以他什么也没有阻止。
只是从北台那里夺回来了自己的天衍车之后,便回到了极都的小院子里,在风雪里回忆着铁板豆腐的做法。
卖了那么多的铁板豆腐,陈鹤自然不可能不熟悉这种小吃的做法。
无非便是铁板烧油,豆腐切片,稍稍煎一下,而后上陈鹤秘制小调料而已。
然而大概是生疏了,陈鹤最开始的时候,有好几片豆腐都煎老了,吃起来既不老也不嫩,滋味何其一般!
陈鹤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好像在阿弥寺的风雪里,受了太多严寒,导致他有些手冷手抖不敢上。
陈鹤一度怀疑自己是曾经大病了一场,只不过病好了,就忘了。
只是在问了南德曲之后,这个裹着大棉被的曾经剑修却认真地说着陈鹤并没有生病,在整场旅途里,他都活泼得很。
除了在极都里的那场感冒。
不过陈鹤的感冒早就好了。
反倒是南德曲的感冒一直延续着,也不知道这个剑修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差,虽然修行界说着剑修身体孱弱,但那也只是相对于道人而言的,天天握着十来斤的剑在那里挥来挥去,身体怎么会差呢?陈鹤有些不能理解。
总之陈鹤煎豆腐的时候,他便一直裹着被子缩在那里,不住的流着大鼻涕。
虽然陈鹤觉得自己现而今煎的豆腐很一般,只是却还是勾起了南德曲的食欲,凑在旁边的时候,一面流着大鼻涕,一面流着哈喇子。
“鹤兄,给我来一块!”
“......”
南德曲裹着被子,抱着那盘豆腐,瑟瑟缩缩地在火堆边坐着,也懒得用什么筷子,便用手抓着,径直往嘴里送。
陈鹤继续在一旁的水盆里捞着豆腐——虽然鹿鸣豆腐不多,但是北台还是让人想办法送来了一些这种被称为白玉肴的食物。
“其实你不用捞这些东西了。”
南德曲许久没吃辣了,被辣得大鼻涕一直往下梭,于是一面斯哈斯哈地吸着鼻子,一面说着。
“北台早已经离开了极都,鹿鸣这么大的雪,难道你还真打算做好了之后给他送到边境去?”
陈鹤只是捞出来了一块豆腐,在掌心里把它切成了片,又在身前的铁板上摊好。
随着那些滋滋的声音,豆腐的下层很快便开始有了一些金黄色。
南德曲见陈鹤没有说话,于是又凑了过来,看了陈鹤少许,而后认真地说道:“难道你真有这么信守承诺?北台这家伙现在可不是什么好人。对坏人信守承诺,等于置天下于不顾。”
陈鹤沉默少许,叹息一声,缓缓说道:“其实没那么严重......”
只是陈鹤的话还没有说完,南德曲便皱起了眉头。
“他打算将这片风雪之地拖入槐安战场,这难道还不严重?”
“.......我说的是信守承诺这件事。”
南德曲挑了挑眉,这才意识到陈鹤说的是言重而不是严重。
陈鹤看着面前的豆腐,继续说道:“天下哪有闲云野鹤的人真的会信守承诺的呢?总是该辜负的,不该辜负的,一并辜负了,才能潇洒的离开。我又不是什么圣人,我只是一个世人,一个俗人,总有些遗憾,总有些亏欠。”
南德曲不解的说道:“那你这是?”
陈鹤轻声说道:“毕竟天衍车是从他那里交易回来的,我不想让我心爱的小车车显得廉价而已。”
“......”
南德曲默然无语,转头看向了院子檐下,那辆破破烂烂但是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天衍车。
所以这个年轻人满心满眼,大概只有他的小车车。
当然,或许还有别的。
譬如南德曲还在那里看着天衍车发着呆,陈鹤却是突然手忙脚乱起来,拿着锅铲,很是匆忙的给铁板上的豆腐翻着面。
南德曲凑过去,看着那块在铁板上在热油的作用下不住的抖动着的豆腐,挑了挑眉,又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盘子里的那一块。
二者如出一辙,都是有些焦黑——这是任何一个南衣城卖铁板豆腐的人都不会犯的错误。
陈鹤亦是在那里看着那块豆腐发着呆。
“我好像明白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对劲了。”
陈鹤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觉得不是应该看这里,只是应该看哪里,他却是并不知道。
“我对时间的感知出问题了。”
大概正是因此,这个本该煎得一手好豆腐的年轻人,却连做了无数遍的铁板豆腐都煎不好了。
南德曲愣了愣,看着陈鹤说道:“什么意思?”
陈鹤抬起头来,歪着头看着那些风雪,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比如我以为今天的某一段时间,是过了一刻钟,但其实那是过了一刻半了。”
所以豆腐老是煎老。
南德曲很是惊奇的看着陈鹤,裹着大棉被端着盘子来来回回的绕着他走了好几圈。
“但我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三十六岁老男人无比诚实。“会不会就是你单纯的走神了?”
陈鹤想了想,说道:“可能是?你先别打扰我,我努力认真一下,看能不能静下心来。”
南德曲点了点头,拖着棉被踩着一院风雪,走到了院门口,在那里坐了下来,一面吃着豆腐,一面隔着那些极都很是绵密厚实的雪,看着檐下的陈鹤。
只是看着看着,南德曲便挑起了眉头,神色有些古怪。
因为陈鹤说要静心,却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摸膝盖的动作。
南德曲也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膝盖。
这个动作他当然很熟悉。
剑修开始静心修行,蕴养剑意之前,往往都会将剑放在自己的膝头——摸膝盖当然不是摸膝盖,只是在按剑而已。
南德曲张了张嘴。
“你......”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便看见陈鹤用力的在膝盖上蹭了一下——膝盖上留下了一片很是光滑油亮的污渍。
南德曲很是适时的闭了嘴。
天下当然不是只有剑修会有这样的动作。
比如人间小厨娘做饭的时候,手上沾了油污,也会在围裙上擦擦手。
大概是方才陈鹤手忙脚乱的翻着豆腐的时候,不小心在手上沾了许多油而已。
南德曲没有再说什么,继续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
陈鹤擦完了手,便开始认真的煎着豆腐。
风雪簌簌,极都这样的地方,当然比别的地方要安静许多。
这样一处小院子里,自然也不会有多少庞杂的声音。
然而南德曲还是远远的嗅到了一种焦味。
陈鹤叹息了一声,坐在那里呆呆的看着面前的那块豆腐。
南德曲听见那个年轻人在那里很是惆怅地说着。
“陈鹤啊陈鹤啊,你怎么生病了啊。”
“......”
......
陈鹤也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自己好像突然对时间这种抽象的东西变得不敏感了,但总之越认真,反倒豆腐煎得越老。
这是不合理的事。
陈鹤坐在檐下,看着檐前风雪,很是认真的想着。
他当然可以通过去看,来确定豆腐是不是已经好了。
但人间很多东西是不能去看的。
譬如若是日后有约,自己还在路上慢悠悠的走着,以为还没到时辰,结果那边等的人已经在闲敲棋子落灯花了。
这是不好的事情。
陈鹤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了坐在风雪院门口的南德曲,然后愣了下来。
这个连剑都断了,在阿弥寺外的风雪里丢下去了,再也找不到了的剑修,此时却是坐在那里,闭着眼虚按着膝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陈鹤神色古怪地在那里看着南德曲。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剑修才睁开眼睛,坐在那里呆呆的看着院子里的风雪。
“你在做什么?”
南德曲回过神来,张了张嘴,只是却又闭了上去,裹着被子站了起来,缓缓地在满是飞雪的院道上走着。
一直到走到了院子的中间,南德曲才停了下来,裹在被子里淋着雪,抬头看着天空。
“我很纠结。”
南德曲轻声说道。
“纠结什么?”
陈鹤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南德曲有什么好纠结的。
“庄白衣那天走了,极都之中也没有他的消息,如果没有猜错,他肯定是跑哪里躲起来了。”
南德曲很是认真的说道。
“那天北台在我面前与那个道人说了太多的东西。”
这个神海几近毁去的剑修说着停了下来,目光一路向下,落在了自己的那身大棉被之上,上面积满了雪——鹿鸣的风雪太大,哪怕只是在这里停驻了一小会,便有许多雪覆着了。
“我不知道他是在说气话,还是真的是这样想的,但前者的可能性太大了。”
陈鹤愣了一愣,看着南德曲说道:“北台说了什么?”
当时的陈鹤,还在那里检查着自己的天衍车,当然没有听到这边的那些对话。
南德曲看了陈鹤许久,而后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
陈鹤见南德曲不想说,倒也没有追问。
只是南德曲却是又突然问道:“陈鹤。”
“?”
“你说我们真的分得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吗?”
陈鹤默然许久,而后看着面前的那块豆腐,认真的说道:“如果是块豆腐,大概分辨得出来。但是如果你说的是人的话,这样的问题......”
这个闲云野鹤的人耸了耸肩,两手一摊。
“谁知道呢?”
南德曲默然许久,轻声说道:“我想去找庄白衣师兄。”
陈鹤其实到这里已经猜到了。
一个曾经的剑修莫名其妙的按着膝头,大概就是想试一试,看还能不能重新蕴养一些剑意。
风雪里的路是难走的,有些剑意防身总是好的。
只可惜当初阿弥寺前,南德曲的神海确实已经伤到没有回旋的余地。
这大概就是南德曲的病一直没有好的原因,动气伤身啊动气伤身。
“找到了庄白衣之后呢?”
陈鹤看着南德曲问道。
南德曲认真的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看看他要做什么,试着阻止他,如果不行,那就想办法.....让他杀了北台。”
陈鹤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么狠厉?”
“只是先这样想,但是明天如何,当然都是未知的。”
陈鹤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那你去吧。”
“我需要帮助。”
“师兄啊,你不要开玩笑,我怎么帮你?天衍车在风雪里完全开不动,车轱辘都冻死了。”
南德曲转头看向了那辆天衍车,默然许久。
陈鹤说的当然是事实。
所以他咳嗽了两声,倒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去,裹着那床大棉被,向着小院大门走去。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风雪灌了进来,吹得四处一片迷蒙。
那个剑修停在了那里,又转回头来,看着陈鹤膝头的那处油渍,犹豫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你真的会剑?”
陈鹤的眼睛瞪得极大。
“师兄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南德曲沉默少许,缓缓说道:“先前你说静心的时候,伸手按向了膝头,就像我一样。”
人间小厨娘会这样做。
剑修也会这样做。
但凡有可能的事,自然都是值得怀疑的。
陈鹤低头看着自己膝头的油渍,想了想,说道:“我要是擤鼻涕往鞋子上擦,你是不是以为我是要捡石头打狗?”
南德曲笑了起来,说道:“我当然不会这么想,但是有时候狗会的,所以你看庄白衣当时和你坐在一起的时候,后背湿了大片。”
“有吗?”
陈鹤挠了挠头。
南德曲止住了笑意,眯着眼睛长久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站在门口那些呼啸的风雪声里,无比认真地说道:“有的,因为后来我便跟在师兄身后。”
陈鹤默然无语地站在那里。
这样的沉默让那个站在门口的剑修眼眸越来越亮,转头看见了门边一根像极了长剑的木棍,顺手拿了起来,就向着陈鹤丢了过去。
陈鹤眯着眼睛,看着那样一根像是剑一样穿过风雪而来的棍子,伸出手去,轻声说道:“你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只能说,我真的会.....”
话音戛然而止。
陈鹤抓了个空。
那根棍子准确无误的砸在了陈鹤的面门上,有两线殷红的液体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这个年轻人惨叫了一声,痛苦的捂着脸蹲了下来。
“我真的会谢,师兄你是不是有病,明知道我现在对时间的感知出了问题。还往我脸上丢东西?”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