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付江南的猜测是对还是错。
但是他那句话确实是对的。
因为陈鹤的到来,天上镇的时间显然已经有些不正常了,倘若他们一直留在这里,说不定再次回到岭南的时候,便不是小少年与少年了。
不过庆幸的是,陈鹤给这片人间带来的时间乱流,是加速向前的,不至于发生那种稍稍犹豫,离开之后,已经举目人间皆非的故事。
只是这些东西都是未知的。
毕竟谁也不知道,是否在某一刻之后,这里面的时间便会远远慢于少年们生长的人间。
陆小二虽然依旧带伤,但是在听付江南与木子花说起了这件事之后,却也是放弃了在镇子里养好伤后再回岭南的打算。
陈鹤依旧在夜色下晃荡着,像是一个不信邪的少年一样,一直在那里叫喊着草为萤的名字。
惹得许多本该入夜休息了的小镇居民不得不重新点起了灯盏,跑上街头看看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在那里大呼小叫。
陆小二与付江南跳下屋檐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已经在众人的注视下,收敛了许多。
小少年转头看着陈鹤那边,思索着是否真的存在着那样一种怪异的时间。
而付江南则是看向了木子花。
这个少年依旧没有放弃拿回那柄白玉京的想法。
尽管白玉京现而今在陈鹤手里,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并不想要这柄剑,所以付江南能否将白玉京拿回去,自然还是要从木子花身上着手。
只是付江南才始看过去,甚至还没有开口,这个小镇少女便已经挎着篮子站了起来,转头看向了小镇那些点亮的灯火。
“你们要走的话,要快一些。”
木子花声音很是轻缓,却有些不容拒绝的味道。
付江南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这柄剑当初剑湖那个前辈给我们的。”
木子花当然明白,只是当她想起今日的那些故事,许多人来了又走的时候,还是将心肠冷硬了下来。
“我知道,但是你应该也听见我和陈鹤说的话了。”
那句话当然就是草为萤已经死了。
前朝的剑,怎么能够斩本朝的官呢?
陆小二也听见了这边的对话,很是古怪的转回了头来,看着僵持在那里的二人,犹豫了少许,说道:“你们在说什么?”
付江南叹息了一声,说道:“这位李花姑娘,不想让我们将白玉京继续带回岭南。”
陆小二看向了木子花,小少年与少女之间算不上多陌生,但是也没有多熟悉。
尽管当初在这里面待了许久,但是他们与镇上的人而言,确实没有什么交集。
其实有些道理,不止是付江南明白,便是陆小二也明白。
那样一柄剑虽然是来自天涯剑宗。
但是在得了白玉京这个名字之后,显然变得极为特殊。
当初陆小二便想过前来天上镇躲一躲,只是人间天涯之间,那些可以穿行的门都已经消失了。
唯有这个带着白玉京而来的少年,才成功地打开了也许是人间通往天上镇的最后一扇门。
陆小二默默地看着木子花,又转回头去,看着那个背着白玉京在街巷里扒着墙头找人的陈鹤。
“别的剑呢?”
小少年很是突兀地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付江南愣了一愣,而后看向了木子花,后者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那些剑是你们的,依旧属于你们。”
陆小二松了一口气,低头看向了手中残破的溪午剑,轻声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白玉京倒也可以不要.....”
“师兄.....”
小少年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付江南很是急切地打断了。
陆小二转头看了一眼付江南,轻声说道:“我知道师弟在担心什么。”
小少年好像越来越像师兄了。
“如果一把剑的缺失,便会导致一个剑宗的衰败......”
“这不是剑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付江南沉默了下来。
陆小二没有与付江南多说什么,看向了木子花,继续说道:“但这柄剑确实是岭南的剑修前辈们所铸造的......”
小少年这样说着的时候,却是犹豫了一下,他也许确实是想要讨价还价一下。
只是不知为何,却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哪怕是木子花,都以为陆小二会提出什么要求来的时候,这个小少年的话语意味却很是突兀的转变了。
“算了。”
陆小二说得很是认真也很是诚恳。
木子花与付江南都是愣了一愣。
一直过了许久,木子花才确定了陆小二不是在开玩笑。
小少年已经转身慢悠悠地向着小镇花海的方向走去了。
“多谢。”
木子花看着陆小二的背影轻声说道。
付江南有些惋惜,但是陆小二都这样说了,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毕竟陆小二是二师兄,也是小白天涯剑宗里面,唯一一个得了那个剑修前辈一剑的人。
似乎怎么去说,都是他的决定更重要一些。
付江南放下了白玉京的执念之后,倒是轻松了许多,看着在那里且行且停的陆小二,一时也不急着追上去,站在那里看着木子花犹豫了一阵,很是惋惜地说道:“说不定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木子花不为所动,这让付江南有些气馁,惆怅地说道:“你难道不应该也叹息一下吗?”
木子花很是认真地想了想,说道:“难道人间每个人的离开,我们都需要表示遗憾吗?”
付江南愣了一愣,说道:“那大概是没有必要的。”
说完之后,付江南却也是自顾自的笑了起来,没有再说什么,跟着陆小二的身影走去。
李花姑娘好像有些迟钝,等到少年走了好一阵,才想起来什么,转身看着那边小镇灯笼下缓缓走着的二人。
“陆小二,付江南。”
二人颇有些不解地回过头来。
“如果有机会再见,我也许会泡茶酿酒了,花茶果酒,到时候请你们喝吧。”
小镇少女说得很是诚恳。
陆小二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付江南则是很是唏嘘地站在那里,想着陈鹤给这片人间带来的改变,有些惆怅。
不知生不知死,当然是最好的。
这也是他一开始,只是说着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原因。
付江南挥了挥手,没有说什么。
也许等到真的有机会再来天涯镇了。
也许他和陆小二依旧是少年,依旧很年轻。
但。
李花姑娘大概已经老得像是一阵随时都会在太阳下消散的雪了——那些凋落的李花,在夏天的时候,便是这样消失的吧。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两个少年好像突然理解了这样一句诗的意思了。
......
陈鹤在小镇里寻找了三天三夜。
连镇子里那些洗干净了放在墙角,准备用来腌咸菜的坛子,都被陈鹤翻了个遍。
每翻一个,陈鹤都要把头伸进去,问上一声——草为萤,你在里面吗?
然后狸花大人就蹲在一旁喵上一声。
也不知道是附和,还是嘲讽。
木子花送走了那两个少年之后——她也不知道二人会怎么出去,付江南大概不知道,但是陆小二自然是知道的,当初他曾经在这里来来回回走了很多遍,这个问题她自然没有去操心。
所以这个小镇少女便一直挎着那个空空的篮子,跟在陈鹤身后,看着他东翻西找。
一直到第三天的清晨,在这片人间有迹可循,很是稀奇的秋雨时候,陈鹤重新出现在了小镇那条老狗旁边,背着剑顶着猫,踩着狗尾巴叉着腰,看着远方叹着气。
木子花撑了一把伞,站在雨里,看着那个淋着雨的年轻人,轻声说道:“你为什么不信我呢?”
陈鹤依旧是叹着气,说道:“信当然是可以信的,但是你都把那两个少年赶走了,应该也猜得到我身上出问题了。我说信了,难道你就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吗?”
所以陈鹤只能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寻找神庙一般,来来回回的穿梭在小镇里。
木子花沉默了下来。
陈鹤倒是没有什么气馁的神色,只是松开了叉腰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回头看着木子花说道:“你要出门吗?”
木子花摇了摇头。
陈鹤目光落到了木子花手里的那柄伞上。
“那你把伞借给我吧。”
木子花低头看着手里的伞,这是她自己做的,并不是很精巧,但是在一个人间开始的阶段里,精巧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所以伞骨上的花纹雕得很是拙劣。
那是一片李花林的样子,有个提着篮子的小女孩,还有一个正在抬头看花的少年。
少年在喝酒。
只不过用来装酒的并不是葫芦,而是一个灯笼。
少年衣袂飘飘,仰头举着灯笼喝酒。
最末端是一行小字。
新年快乐,木子花。
木子花看了许久,而后抬头看着陈鹤问道:“你要伞做什么?”
陈鹤惆怅地说道:“我想去外面找找看,说不定那老狗躲外面了。”
木子花沉默了很久之后,将手里的伞递给了陈鹤,轻声说道:“小心一点,别弄坏了。”
陈鹤接过伞来,很是诚恳地说道:“你可以永远相信陈鹤的为人——如果我弄坏了,我肯定撒丫子就跑路了。绝对不会让你看伞破了然后伤心欲绝。”
于是小镇少女便只有天天想着陈鹤拿着我的伞去哪里了呢?
“......”
.......
陈鹤擦干净了一身秋雨,站在镇外小道上,想了想,又回头看着那只趴在那里睡觉的老狗。
“你也要去看看吗?”
老狗抬头看了一样陈鹤,大概觉得这个人是傻子,于是趴在镇口挪了挪,把屁股对着陈鹤,继续睡了起来。
陈鹤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于是自觉没趣地哼了一声,背着剑抱着猫,撑着伞迈开腿。
“如果我找到了草为萤,我会回来告诉你他躲在哪里的。”
陈鹤在秋雨里慢悠悠地走着,头也不回地说道。
他不用看都知道木子花一直在后面看着。
木子花倒也只是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一声“好”,而后又看向了伞沿下的狸花大人。
狸花大人蹲在陈鹤的肩头,扭头看着这个小镇少女,喵了一声,又开始舔着自己的爪子,然后梳理着被秋雨打乱的毛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你放心吧,我会把这个傻子看好的意思?
.......
小镇少女没有伞了,于是只好待在镇口的街檐下,等待着这场雨停下来。
倘若不去看那种人间的色彩的话,其实秋雨和春雨,是一种很是相似的画面。
木子花双手紧攥着那个空篮子的竹提手,有些出神地站在那里想着。
只是想着想着便睁大了眼睛,她想起来了自己遗忘的一件事情,于是将篮子顶在了头顶,很是焦急地穿过这场秋雨,向着镇子深处跑去。
穿过那些很是安静的街巷,木子花一把推开了小院子的后门。
果然在这场突兀的雨水里,那些先前晒着的花瓣和果干都已经被淋得湿哒哒的,那些皱巴巴的果干上面,再度出现了一些因为重新浸润了水分,而有些丰腴肥润的果肉。
木子花将篮子从头顶拿了下来,站在院门口默默地看着。
倘若是雨水才开始下着的时候,她便发现了这件事情,大概会很是焦急地去把它们都收起来。
但是果干都被重新泡发了,也许确实不用急了。
与其急这一时。
不如好好地等待下一个晴天。
木子花松了一口气,在院门口坐了下来。
其实她应该早点想起来自己还在院子里晒了果干花瓣的,在当时和两个少年说着有缘再见,请他们喝花茶果酒的时候。
现在果干都泡发了.....
木子花有某一刻觉得很是遗憾,又在下一刻觉得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再见呢?
当初草为萤离开的时候,木子花也觉得只是一次短暂的别离而已。
这个小镇少女一直到在院门口坐到雨水小了许多,才站了起来,在院檐下找了一个斗笠戴着,而后将那些被雨泡发了的果干都收了起来,摊在了院檐下。
想了想,最后她又拿了一些果干和花瓣,在一旁烧起了水来。
虽然还不会酿酒,但是煮一些果子茶,也是可以的。
也许陈鹤下午就回来了。
木子花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