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林云嫣这么一说,徐简才想起这事儿来。
他当时留在林子里,而李邵是最早一批跟着安逸伯和陶统领撤出来的。
等徐简也回到围场外头时,小于公公已经把李邵带回京城去了。
事后,他听林云嫣说了先前状况,从徐简带人进去搜救开始,到两人再碰面,中间大小事情事无巨细。
那些都是极其必要的沟通,本就是冲着李邵去的布局,那他们就必须要对各处状况了然于心,之后才好照着做应对。
林云嫣当时也提过李邵惊叫的事。
只不过,他们两人没有格外重视这个事情。
毕竟,以李邵那性子,被熊瞎子追了那么久、都厥过去了,昏厥里惊叫真不是多奇怪的事。
要不是皇贵妃提起来,我都不会想到那一茬,林云嫣思考了下,尽量挑着最合适的形容,他那一声叫,十分惊恐,是那种我听见了都会觉得怕的那种恐惧。
徐简微微颔首,表示他明白林云嫣的意思。
林云嫣便又继续往下说:我原想着,许是被熊瞎子吓着了的缘故,他都厥过去了,回宫后他又发烧生病……
如果说,他们两人占了不少灯下黑的便宜,那么在李邵惊叫这事儿上,的确也是先入为主,灯下黑了一回。
只当是熊祸,可多再认真想一想,怕是未必。
李邵怕熊瞎子吗?林云嫣问自己,也问徐简。
徐简答道:不太像。
他和李邵打过太多交道了,他也抓过李邵许多错处。
李邵真怕一件事时,其实不该是那样的,或者说,李邵这人对危机的判断很有他自己的一套,对他安全与否,他的反应会截然不同。
熊瞎子对李邵没有威胁。
也许李邵一开始的确怕过,但他亲眼看到熊瞎子死了。
被徐简砍去了一条胳膊,被御林围杀,那熊瞎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它追了李邵一整天,却也死得透透的,李邵甚至还上去狠狠踹了尸体两脚出气。
他厥过去是因为放松下来力竭,发烧是因为受寒、疲惫,害怕可能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等再上朝,李邵对围场那天的事情侃侃而谈,熊前熊后,没有一丝一毫避讳。
而他若真的怕到骨子里,他根本连谈都不会谈。
说起来,也是因为徐简一直在府里休养,没有亲自上朝去,而李邵来府里时、说的话到底有限,他这才没有早早就发现这一点。
所以,他当时惊叫、不是因为熊瞎子,徐简总结着,他看到什么了?
林云嫣回忆着:他醒时是在棚子里,曹公公给他喂了水,又请太医简单检查了下。
曹公公问他是回宫还是小殿里对付一晚,他说要回宫。
我看他那样子,精神是很差,反应也有点慢,但思路是清楚的,也没一点害怕。
等小于公公备好了马车,李邵困顿得厉害,由御林背着走出去,直到上马车……
是了,出棚子那一下是变化最大的,迎面就是大风,眼前、眼前全是火!
陶统领在安排人手进林子搬伤员,所有人手里都是烧得熊熊的火把。
李邵昏昏沉沉间看到这么一幕……
越是混沌,越是分不清今夕何夕,徐简道,他只是记不起来了,不是没有经历,皇贵妃说得对,一旦在那种状况下,他突然被刺那么一下也不稀奇。
如若他能想起来,林云嫣道,我们应该能弄清楚定国寺的事。
话说到这儿,她的语速都不由自主地快了些
。
徐简听出来了,虽然他也知道,林云嫣自己应该没注意到急了些。
与她添了盏茶,徐简开口时特意压缓了语速。
越是要紧,就越不能都急起来,他急时她缓,那在小郡主急时,则翻过来。
有商有量就是如此。
他对火光有反应,还得是大火,哪怕不是烧起来,也得像围场那时候一样,边上点起好几个大火盆,又有好几十号人拿着火把,徐简想了想,又道,那天算个意外,他正好稀里糊涂的,但凡清醒些,那点火大抵就不够看了。
可在京城里给他找个地方看场大火,呵,我倒是敢放,就是苦了单大人,又要抱着乌纱帽在金銮殿上瑟瑟了。
一句揶揄话,逗得林云嫣忍俊不禁。
笑出了声,心田里的急切也好、焦虑也罢,顷刻间散开去,她徐徐吐了一口气。
回回为难单大人,林云嫣笑着道,他也是倒霉。
徐简弯了弯唇。
揶揄话能说,放火其实也不方便,京城很大,但放火容易伤着人,真不至于做到那个份上。
当然,最好是让李邵故地重游。
定国寺虽毁了,但那依旧是最能让李邵想起旧事的地方。
只不过,以徐简对圣上的了解,他要说服圣上让李邵去定国寺,几乎不可能。
说起来也是赌一把,徐简道,谁也没有把握李邵真的能想起来,也有人噩梦不断、一觉睡醒又全忘了。
林云嫣自是明白的。
梦多玄乎啊。
可你看,她抬起眼看着徐简,今日这一步,也是从前没有走过的空白的一块,不是吗?
你说过,掌握得越多,运气就会越好,你替我走了很多的路,我的运气一直很好。
这次即便是赌,也依旧值得一试。
徐简微微一怔。
林云嫣的眼睛明亮,乌黑的瞳孔里映着他,浅浅笑意下,透着沉沉的信任与温柔。
他挪不开眼,一瞬不瞬望着,只伸出手去,扣住了林云嫣的手,摩挲着软嫩的手背,一下又一下。
平心而论,徐简是想谨慎些。
他自己砸了就砸了,能重来就重来,又不是没有经历过;倘若没有重来,不过是输个彻底,也算是从这无穷无尽里走出去了。
可他舍不得林云嫣砸里头。
这么好的开局,真搞砸了,小郡主这性子,哭起来谁都哄不了。
只是,他们早就开始赌了。
像林云嫣说的,这一片都是空白的,往后更是都在迷雾里,走哪一步其实都是赌。
以往的经历留给他们的,也就是经验而已。
是该试试,徐简整理着思绪,手上摩挲的动作没有停,两者并不冲突,反倒很是习惯,只是急不得,尽量周全些。
林云嫣颔首:废太子是圣上的手段,只有他彻底对李邵失望……
皇贵妃也说,圣上对李邵感情极其深厚。
李邵眼下那点事,是圣上给朝臣们的废太子的理由,而并非他心目里放弃太子的缘由。
那个一锤定音的缘由,还需要他们继续找、继续布置。
翌日。
林云嫣与徐简回诚意伯府拜年。
小段氏的确有一肚子话要和孙女说。
林云静的婚事准备得十分顺利,婚期也敲定了,选在五月里,正是暖和的好时候。
又说段氏族里,先前去信说了让段之淮进京的事,原以为两地路远,族中也要多商议,没成想除夕那天回信就到
了。
段之淮本人对游学很有兴趣,族中另一位同龄的兄弟也想一块出游作伴,一合计就定下来了,等过了元宵就启程。
只是路上要边走边看,慢慢北上,期间会写信送京,让府里晓得他们状况。
小段氏说着还拿了回信给林云嫣看。
喏,这就是之淮写的,字写得这般好,性子定然也不错。
林云嫣听得直笑:我点的鸳鸯谱,您只管放心,到时候人来了,三妹一定瞧得上。
小段氏笑着啐道:哪有姑娘家家乱看的?那得我先看得上!
您娘家的侄孙儿,您能看不上?林云嫣逗她。
祖孙两人其乐融融。
林云嫣陪着说了不少话,一边笑、一边想。
大姐、三妹都能嫁得如意顺心,等两个弟弟将来也说门好亲,家里一切随顺,而要把日子过得好,就断不能再走到削爵抄家的那一步。
不能让李邵复起,不能让幕后之人肆意妄为。
说完了家常,自是少不得说朝堂。
小段氏压着声,道:废太子这事太大了,我们底下人也不知道该是个什么样的度。
我倒是问了你父亲,他说暂时碍不着咱们,不过行事多少要谨慎些。
你看我们今年都没有怎么放鞭炮,与恩荣伯府比邻而居,往日关系又极好,怎么也得顾忌些他们的感受。
林云嫣点头。
冤有头、债有主。
她寻的是李邵的麻烦,对恩荣伯府并无怨言。
从小到大,这邻居关系处得融洽,老夫人、伯夫人待她亦亲热。
小段氏说着说着,便又说回到徐简头上。
我其实也想过,全掀出来也不错,她叹了声,瞒了几年了,国公爷到底怎么伤的都没有个准确的说法,甚至还有些不好的传言。
功劳没捞着,还惹了一身闲话,如今倒是正名了。
为救大殿下而受伤,这是明明白白的功。
以后谁也说不得他只有爵位,没有功绩。
该是他的,就得拿着。
林云嫣听得心里暖暖的。
自家人心疼自家人,她先前知道内情时、又何尝不为了徐简委屈呢?
他腿伤养得如何了?小段氏又问,刚看他过来说话,走得还算稳当。
也就只让他走这么几步路,林云嫣道,在府里都是辇子软轿,毕竟天冷,多休养总归是好的。都在好转中,不过可能要等天再暖和些再上朝。
小段氏颔首:就得听大夫的。
另一厢,书房里,徐简与林玙说着事。
你是说,定国寺当时可能不是意外?林玙皱着眉头,沉思一阵,又道,定国寺会烧得那么厉害,除了救火人手不足之外,也有其他原因。
正好是秋天,天干物燥,同时寺中油料库存偏多。
这点其实当年也提出来了,寺里采买出入都很细致,它本就是皇家寺庙,存料一直不少,正好赶上给先帝爷祈福,又添了一批,日夜点灯,道理上是说得通的。
若说不通,以圣上对定国寺的认真,当年就拿捏着这一条不放了。
捏不住,正是因为合情合理。
林玙又道:可若以‘不是意外"去看,那些似乎也能往疑点上靠一靠,只不过能不能把疑点转为证据,还要看之后的收获。
徐简想了想:若是大殿下能够回忆起什么来……
大殿下行事出格归出格,却不是真的傻得不知事,林玙分析道,若真与
他无关,他会说出来,也有个调查的方向。
可若真与他有关,他可不会轻易说。
再者,他彼时不过四岁。
我明白岳父的想法,四岁的孩子,即便真折腾出什么事来,也……徐简想了想,又道,只是我们不是要断一个对错,这案子唯一的主审还是圣上。
关键在于,圣上是怎么看的。
圣上认为李邵错了,那对徐简他们是好事。
圣上认为李邵没有错,李邵怕的是其他东西,那他那一夜的经历或许能帮他们把幕后之人抓出来。
无论哪一个结果,都是向前迈了一大步。
林玙思索了一阵,又道:我之前没有问你,大殿下无法继位后,你认为谁能承继大统?谁坐在那把椅子上,能让徐林两家顺畅过日子?
徐简扶着茶盏,没有立刻回答。
很难答,林玙先开口了,我也寻不到一个答案,但这是必须要想明白的。
您说得对。徐简点头。
至于大殿下,林玙轻叹,去定国寺不可行,京中其他地方嘛,有一处可以考虑考虑。
徐简虚心请教。
圣上的潜府。林玙低声道。
说服圣上让大殿下回一趟潜府,不算太难,你出面也行,我出面也行,林玙摩挲着指腹,唯一的问题是,烧潜府、容易把我们都烧在里头。
徐简凝着眉头,沉思起来。
林玙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急于一时,都想往潜府点火了,肯定得一击必中,要不然也得找好全身而退的办法,若是有机会、最好再试试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