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交十月,京城已是万木萧森一派冬景,城外的运河岸边已结了寸许厚的冰。
饶是城里头风小暖和,内城的护城河也结出蛛网一样的细凌,高大的城楼堞雉上苔藓变得暗红,显得灰暗阴沉。
苍穹昏鸦,彤云渐积,像是要下雪似的,没有半点活气,只有树上的残叶,稀稀落落在朔风中瑟索,像是向人间诉说着什么,又像是不胜其寒地发抖,更增几分荒寒寞落。
朝廷议和的消息自然不胫而走,客栈,茶馆,青楼,凡是有人的地方无不在议论这件国事,有人锤头顿足,有人冷眼旁观,还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因为入冬运河结冰的缘故,贾政回京并未选择走水路,而是绕远走了陆路,自然这一千多里地花了近二十来日。不过好在一路上平安无事,总算回到了京城。
一入京,贾政便向宫里递了请安的折子,当然更多的是述职,向天子,向朝廷交办差事。
至于辞官,贾政在见到天子的一瞬间,没敢明说。只因他知道天子心情不好,毕竟朝廷议和的事终究不是个体面事,若是处理不当,青史之上留的便是骂名。
天子在细细的看过他呈上来的折子后,还算满意,虽无多大功劳,但至少也无大错,够得上一个中等评价。
跪安吧!轻飘飘的一句话让诚惶诚恐跪在地上的贾政如蒙大赦,他慌忙起身离开。
贾政离开后不久,天子召来一个太监,吩咐道:摆驾凤藻宫!
太监应声称是,匆匆退下安排一切天子出行事宜,很快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便收到消息。彼时夏守忠一脸讶色,但凭借多年的经验,他还是决定亲自去凤藻宫探望一番,万一人家一不小心又重新得了圣宠
贾政坐着暖轿,伴随着柞木轿杠咯吱咯吱单调而有节奏的闪动,他的一颗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从宫里到自家府上又花了一个时辰,许是上了年纪,这一路上饱经风霜,趁着这段空挡,他在暖轿中小憩了一阵儿,直到轿窗外传来家下人的提醒声,他才悠悠醒来。
掀起轿窗的一角,发现天色早已暗了下来,不过自家府门前却是一片通亮。
敕造荣国府五个大字赫然出现在眼前,让贾政鼻子不由的一酸。
总算到家了!来不及感慨,便瞧得一身蓝色斗篷的贾琏匆匆跑了上来,贾政摆了摆头顶的乌纱帽,在贾琏的搀扶下下了轿。
给老爷请安!贾琏欲跪下行礼,不过却被贾政拉住手,拍了拍免了这些俗礼。
来人呐,带这些人去用些酒菜。贾琏偏过头吩咐了一名管家,然后又看向不远处领着人过来的林之孝,林之孝打着灯笼在前头引路。
贾政看着眼前这阔别三年的家,声音哽咽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忙进二门去给母亲请安。
到了荣庆堂的院门口,贾政整个人的身子都在颤抖着,遥遥看着屋内的灯影,他的眼睛变得湿润模糊起来。
好在天黑的缘故,下人们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他撇开贾琏的搀扶,亦步亦趋的朝着院子中走去,朝着那五间上房走去,廊下,院子中的奴婢丫头见了他,也恭敬的退到一边,给他让路。
跨过门槛,进了屋,贾政第一时间便找寻母亲的身影,屏风后,坐榻上,帘幕旁。
屋里很暖和,就像是暮春三月里阳光倾洒在人身上。
嚓嚓。一阵脚步声自里屋传出,那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太太,头发花白,眼神虽有神,但毕竟老了。
母亲!所有情感在一瞬间只化作这两个字,贾政此刻就像是个孩子一般夹带着哭音噗通跪在地上,向前爬了两三步,给贾母重重的磕了好几个响头,儿子回来了!儿子不孝!让母亲操劳了!
贾母也是热泪盈眶,忙命鸳鸯将贾政搀扶起来,看着这个小儿子,数着他脸上的皱纹,又瞧着他起了白头,不由感叹岁月不饶人。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贾母重复着说着‘好’字,可见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惦念着贾政。
母子相见,自然有说不尽话,述不完的情。
贾母今日也高兴,便是多听了一阵子,贾政也多是讲述洛阳当地的风土人情,算是给母亲解闷,至于自己的为政,他大多是简略说说,并不想把那些烦心事带给贾母。
玉儿如何?待贾政说的差不多,贾母便问起林黛玉的境况。
贾政哂然一笑,说道:母子平安!
贾母点了点头,欣慰的笑容蓦然出现在脸上,又见她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敏儿在天之灵,也算可以瞑目了。
贾政听见母亲提起故去的妹妹,怕她一时伤心,忙转开话题道是:攸儿待她极好,母亲还请放心。
王家小子若是待她不好,我第一个就上门找他老子去!
母亲说的是。贾政哭笑不得,他倒不是怀疑贾母的决心,而是怕贾母心里存了气发不出来,说来当年王攸拖家带口去洛阳时,他当场吓了一跳,还以为京城出了什么大变故。
玉儿的孩子叫什么名字?贾母又问道。
单名一个霖字。雨下有林。说着,便用手指沾了点茶碗里的水,在案几上笔画了起来,又给贾母解释道:霖有恩泽之意,乃是上苍所赐,足见
后头的话贾政没续下去,毕竟场间还有鸳鸯几个随侍丫头在,更何况有些话说的太早,容易出乱子。
贾母反倒没这个忌讳,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了,足见他小夫妻二人伉俪情深,还有这个霖儿更是正室所出,是他王家正派嫡孙。
贾政有些无奈,不过瞧着母亲开心,那便也无所谓了,于是冷目看向鸳鸯等在场的丫鬟,警告她们不要乱说。
如此,我也了了一桩心愿,将来到了地下,见着玉儿爹娘,也算有个交代!贾母自言自语道,慌得贾政连忙起身,但贾母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为了难。
你替我办件事,去和王家老爷说说,就说看在我活不久的份上,能不能让我再见外孙女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