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晨曦照在河岸,鲜血已在一夜间干涸,焚烧的火堆沿着河边燃起污浊的黑烟,被春风吹进铁岭城中,引得其中军民无不捂住口鼻侧目而走。
铁岭城中军营,粗鄙的丘八们毫不在乎焚烧尸体带来的恶臭,在篝火旁围着许多人等候庖厨伙夫炙烤好马肉,填补鏖战后的饥肠辘辘。
有个女真人模样的庖厨手脚快,又一次率先烤好了肉,抓起一把盐轻轻一撒像是艺术品一样优雅,然后手起刀落,利索的切割下一大块连着骨头的肉,站直了身子。
众人期待的等候着他先分给谁,结果庖厨径直走向那个赤着胳膊身上缠满绷带的男人。
文,文将军,请慢用。髡发秃头的庖厨带着讨好的神色,颤颤巍巍低下头,捧着银盘高过头顶奉上,还不忘拔出自己镶银嵌玉的匕首递了出去。
多谢金贝勒。文搏友好的点点头从对方盘子里取下带骨的马肉,也不用匕首,自己就大口咀嚼开来。
被称为金贝勒的女真人连忙笑着弯腰退下,其实他想说自己不姓金,金台吉才是他的名字。可是面对这个凶神般的男人,金台吉哪敢多话?见着文搏对他客气,脸上的笑容都快遮不住了。
不怪金台吉如此讨好,他作为叶赫部援军头领,从始至终就没打过什么硬仗,明军防着他一手怕他临阵倒戈。三千叶赫部骑兵一直被置于辽东铁骑当中,直到最后追杀后金骑兵的时候叶赫部才终于开张,连夜追杀数百里,直到现在还有大半没有归来。
所以金台吉可以说全程目睹了文搏冲阵时的英姿,只觉得对方简直非人,有机会赶紧讨好,哪管其他人吃没吃着?
边上不远处明明还有许多参将游击,甚至总兵官也在其间,但是金台吉统统不理,他一个叶赫部的老女真,蛮夷也,畏威而不怀德这是大伙公认的。现在讨好在场最强的勇士有何不妥吗?大伙只怕还得说女真人就是这样呢。
这也是金台吉的小心思,他知道接下来才是战后的头等大事,什么抚恤军民清理战场那是中层军官基层士卒头疼的事情,对于诸位将帅而言,如何分配战后利益才是重中之重。
按理说他该跟随辽东将门的脚步,可辽东铁骑这次在战场的表现让向来以强者为尊的女真人着实看不起,也不看好他们的前途。
金台吉不想掺和其中,便干脆按着本心,讨好文搏了。反正对方只是游击将军,不会有人以为金台吉想改换门庭或是瞧不起其他人,只觉得蛮夷历来如此罢了。
再加上这处营地里不止一丛篝火,也不止他一个人在烤肉,其余将领都有自家亲兵伺候着,倒也不显突兀。
在这营地的一角,总兵们陆陆续续的到场,他们满脸倦色同样一夜无眠,除了尚在紧急医治的白杆兵统帅秦良玉无法现身,追杀后金败卒的李如桢等几个总兵还未出现,其余人几乎尽在此处。
彼此间打过招呼,还有几人特意寻着文搏客套几句,无非是称赞他的勇勐,文搏一一点头回应,对方见他没什么谈性便露了个脸就离开。
正如金台吉所想,总兵们都在等着战后的利益分配,这样一场胜利,哪怕明军同样损失惨重,可意义何等重大任谁都清楚。
一战平定辽东边情,十年内都不用担心后金卷土重来,这帮人里有人因功封侯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以大家哪怕疲倦不堪依然没有睡去,都在默契的等待李如桢归来,商讨这功劳的大小。
杨镐也在此处,他不辞辛苦到处慰问营地里的士卒,真像一个爱兵如子的名帅——如果不考虑他在整场战斗中几乎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做出任何决策之外。
不过文搏觉得,杨镐什么都不做,就已经胜过许多人了。
至于功劳,文搏毫不在意。
他默默地啃完骨头,披上件褂子起身,接过金台吉为他牵来的一匹战马,点头致意后骑上马,去了铁岭城中最大的一处宅院,也就是原本铁岭游击将军的住处看望秦良玉。
听大夫说秦良玉主要还是失血过多和骨折影响比较大,至于皮外伤反而好办,虽然脸上身上都会留下疤痕,性命应该是无虞了。
文搏算是松了口气,他在这场战役中看清了许多人,对秦良玉愈发钦佩有加,自然是希望她平安无事。
心里的担忧放松些许,文搏便出了宅院要回兵营,恰好碰到前来寻他的陆文昭。
陆文昭刚安置好家丁,让他们临时找了些民宅住下休息,铁岭城不大,原先设计的军营容纳一万士兵就算是极限,现在涌进来三万人还有更多坐骑缴获辎重,到处都是乱子,由不得他放松。
文兄,李总兵回来了,军营里开会,咱快过去吧。陆文昭喜笑颜开,搓着手眯起眼呼唤文搏,他早就迫不及待的等着分赃,已经开始畅想自己这一仗下来怎么也得升个总兵了吧?
什么镇辽总兵官估计太难了,你看戚老将军肯定要告老回乡,广宁总兵官的位置就不错,节制女真诸部。以他陆文昭和文搏威名,这不是手到擒来?到时候扼守边境做点走私缉私之类的小生意,岂不美哉。
带着肆意的愉悦,陆文昭并马和文搏走在一块,新缴获的战马是特意挑选出的龙驹,肩高远胜之前,胸前肌肉饱满贲张,四条腿筋骨匀称奔走间好似飞腾。衬托得两人格外精神,路上军民无不避让同时连带尊敬的看向两人,知道这是解救他们于水火中的明军大将。
陆文昭在这些视线中愈发开心,喜滋滋的没有注意到文搏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似乎对战后的赏赐毫不在意。
等他们回到军营时,原本烤肉的篝火边只剩下些士卒家丁尚在,总兵们没了影子。
一打听才知道都去了最大的营房里,于是陆文昭和文搏又往那走去,尚未进去就听见里头吵翻了天。
戚老头,你说秦娘子带兵扛住了建虏要给她分首级我认,但是你把六成斩获都给她了咱们就喝汤不成?我这手下两万来号人,追杀了一夜总得吃点骨头吧?我要三千首级不能再少了。
这声音一听便知,是李如桢回来了。
陆文昭皱了皱眉头,他对这位李总兵没什么好感,打仗的时候畏畏缩缩,一争功劳倒是奋不顾身。
他犸的,这李如桢不是好东西,早晚揍他一顿。陆文昭侧过身子低声跟文搏骂了一句李如桢。
哪料想向来对这帮人没好脸色的文搏轻笑一声,说道:何必跟这等人置气,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不值得。
陆文昭转念一想,露出果决神色,以拳击掌振奋道:还真没错,找杨镐参他一本,这狗东西打仗退缩险些酿成大祸,事情报上去定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文搏也不搭话,笑着推开营门示意陆文昭先进。
陆文昭一开始没觉得有何不妥,只是迈出一步心中又略有几分不知何来的不安。
再一想这哪是文搏能说的话?以文兄的狠辣,不当场砍死李如桢都是客气,看来战争还是磨练人,文兄没有辜负他私下里说过的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这句话,愿意跟大家和善相处了。
想到这里,陆文昭终于安心,走进文博推开的营房木门,进了诸位总兵议事的营房。。
文搏跟在后面,也不知道在哪儿顺手抄了截马腿肉,估计是刚路过篝火的时候弄的。陆文昭看见了也没多说,自顾自走了过去站到戚金背后。
倒是文搏没跟着进去,他扫视一眼,里头都是熟人,杨镐坐在上首满脸傻笑,好像在暗自计算自己这回的功劳能不能活着封个太傅少保的。
其余位置上,各家总兵齐聚,就连叶赫部那个临时当厨子的金台吉都在,正谄媚的看着他憨笑。
文搏点点头也不言语,就靠在营门处随意寻了个条凳,大马金刀坐下开始啃肉。
他是真饿,体力消耗不是凭空而来,必须大量补充能量。并且他身上伤势不轻,虽然以他目前的体质恢复可能一个月就差不多痊愈,疼痛却没法消除,肾上腺素褪去之后无处不是钻心的疼,只是文搏向来坚忍,懒得多说,就靠着大量进食补充能量,希望可以缓解伤痛。
文搏是无所谓,可进来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的把目光投向他,杨镐甚至都想过来嘘寒问暖,被文搏眼神逼退这才没动。其余总兵们确认了他只是默默吃肉齐齐松了口气,继续争执起来。
戚金本想着这两人进来能给自己撑腰,哪知陆文昭默默站他后面,文搏一副不管事的模样,让李如桢气势更胜。
当然,李如桢还是没忘记这个真正的决定战场胜负的勐将,带着几分骄矜又有些和解的意思,对文搏说到:文游击,论功你和秦娘子当然是首屈一指的,咱们这边商议了要分秦娘子三千首级,你看如何?
李如桢故意不提戚金说的分配方式,这一夜追击粗略算来斩首应在万级左右,真要分了五千给秦良玉,那其他七八个总兵每个能分几百就顶天了。
这怎么能行?所以李如桢这样说,许多势力不大不小的总兵纷纷点头,暗中站到了他这边。
也有人希望杨镐作为在此最高官职的兵部右尚书能秉公处事,奈何杨镐在外头大家还给他几分面子,现在营中议事看上去尊敬其人,实际上大伙都知道他虚实,也知道他立场不同不会参与具体首级分派之事。
于是真论起来还是看谁手中兵力足背景深嗓门大。
帐中主要是以戚金陈策所率浙兵为一派,李如桢带领辽东将门一派,麻承恩算是自成一系保持中立。本应该还有功劳最重的川兵,可是秦良玉伤重不起,并无第二个有分量的人士站出来。
杨镐则是老实的扮演一个祥瑞似的裁决者,在上首的座位上时不时说上两句自己的看法,倒也不急着表态。反正他的功劳没人去抢,不管最后谁分得最大战功,杨镐这辽东经略指挥有方的功绩总是在的。
因此争执间,声音最大的还是李如桢。
按着这位镇辽总兵官的意思,首功是秦良玉,只是实际能换钱换升官的首级这块儿,就得少些了。
之所以再问一句文搏的意见,李如桢是想着这人确实勇勐,只是职位太低没什么分量,之前的冲突倒也不大,不如给几分面子和解罢了。
文搏好似从善如流,埋头啃肉的间隙说道:李总兵客气,我一个厮杀汉对功劳什么的没兴趣,分我两三个首级就成。
如此上道的发言让李如桢喜不自胜,却让其他人大为失望,只觉得这煞星战场上所向无敌,怎么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
倒是几个熟悉文搏的总兵,也就是被打上门去的,例如麻承恩就觉得不对劲了,这位文游击似乎性子不是这么好说话,为何今天一反常态。很快麻承恩自作聪明想到了个解释,那就是李如桢事先收买了文搏,不是说他兄弟陆文昭人称小奉先吗?
那小奉先的兄弟只怕也是贪财好色之辈,被暗中收买实属寻常。
陆文昭更是觉得不对,心中不安简直都快冲了出来。他还能不知道文搏何许人也,要是文搏这么好说话,那他陆文昭就是圣人了。
可这会儿两人隔得有些远,陆文昭只得压下心里头疑惑,静静的旁观事情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