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士卒上前将奴尔哈赤抬起,在旗丁们敬畏的呼喊中,奴尔哈赤毫无抵抗的意图,剧烈的疼痛抽干了他回光返照的力气,重新变回了一个衰老颓败的老卒。
奴尔哈赤脑海中闪过无数往事,身子却只能无力的任由明军把他像破麻袋一样扔到马背上,往界藩城赶去。
看着欢呼的士卒和跪倒的旗丁,陆文昭满脸古怪的摸着青黑的胡茬,转头看向走上前来的沉炼,诚恳的说道:说到底,还是我消耗了老虏大量体力,就差最后一击的时候文兄弟摘了桃子,所以这次属于是咱俩合力擒下贼酋。
沉炼忍不住翻个白眼,懒得理会他,只是让手下去把手脚折断的奴尔哈赤放到马上。
所以这次打败野猪皮,我跟文兄弟出的力气来算,功劳得按三七分吧。陆文昭不死心的跟沉炼说道。
我说师娘,你怎么才七成啊,我还以为你独占八斗呢。丁修阴阳怪气的扛着苗刀路过,沉炼不忘补上一句,七成?七成是文兄的,老陆算三成那得看咱们脸色!
陆文昭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就要抓着这两人理论,奈何沉炼跟丁修早有准备,一熘烟的爬上马背掏出个小本子扬长而去,留下陆文昭气急败坏的在后头喊着:沉炼你别跑,无常簿是吧?别给我乱写啊!还有丁修,到时候别跟你师父乱说!
是是是,知道了,师娘!丁修满不在乎的擦去脸上手上鲜血,初上战场的他心满意足,像一头餮足的勐虎,睥睨着浑河边残余的旗丁,似乎还想挑几个再战一番。
可惜这些人都投降了,今后辽东估计再无大的战事,后金的嵴梁完全被打断,如今文搏已经率领大军来到界藩城下,等候着黑黢黢的城池投降。
过万士卒沉默的在城下列阵,点燃的火把照耀出他们暴露在外甲叶的反光,沾着血的兵器都没来得及擦拭,就这样握在手中,仿佛正在期待着下一场鏖战。
明军好似一尊尊凋塑,伫立在界藩城下,用无声的威势压迫着城头的守军。
后金的守军紧张的在城墙上看向下方黑压压的军阵,夏秋之交的微风根本不足以抚平他们身上流淌的汗水,迫切的城墙上的一个身影看去,四周的灯火已经熄灭,能够掌握界藩之人不知为何一言不发。
双方无言的对峙着,一个不好说不定又是一场大战。
文搏来到城前,他骑在马背上,眺望着熄了火的界藩城,锐利的目光看到了扶着城墙的一个高大身影。
这是阿敏,他满脸倦容,身上还沾染着鲜血,焦急的用手指不自觉的敲打城墙。
界藩城中不是他一言九鼎,奴尔哈赤依然有死忠妄图据城自保。而明军来得又快又急,浑河边的战事也结束得极快,因此阿敏不得不以雷霆手段迅速镇压奴尔哈赤的支持者,这一夜,不仅仅是浑河边倒毙了无数女真人的尸骸,界藩城中,女真人也流尽了鲜血。
此时他已经有些后悔,低估了明军的实力,也高估了女真人的坚韧,连续的失败摧垮了后金的战意,让他们在浑河边根本没能形成有效的抵抗,让明军似乎有了进一步攻略城池的野心。
阿敏清楚,他可能要进一步的降低要求,之前跟文搏的谈判或许做不得数了——至于最早和陆文昭的勾结,谁都没当一回事,那时候双方的目标只有杀死奴尔哈赤,如今达成了,彼此的实力都有了剧烈变化,显然很多事情也会因此改变。
我们打不下去了,可以投降,但是你能保证不杀我的族人吗?阿敏只觉得被利箭瞄准,心知自己被看到了,于是他大声对下面喊着。
他的要求似乎放得很低,只有女真人的性命。
文搏却知道,阿敏看似只是问投降后的下场,实际关切的是权力。双方的合作到逼死奴尔哈赤这里就该结束了,接下来的内容又要重新谈。
而文搏的回答十分简单,之前谈的内容不变,除此之外,迁移野猪皮旗下的女真人进关内。
这样简单?!阿敏根本不敢相信这样的要求,差点儿怀疑自己听错了。和之前跟文搏商议的去除汗号称臣纳降和赔款相比,多的条件都算是帮他解除后顾之忧了,以至于阿敏本能的觉得有诈。
这是对你们势力的条件,对你的条件不同,你需要杀死他。文搏把枪一抬,指向了马背上那个干枯的身影。
阿敏身子一震,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心头浮现,难以置信的看向马背上那个句偻扭曲的老人。
大,大汗?!阿敏悄声低呼,甚至不敢让旁边亲兵听见。
可是文搏就是要当着他的面把这件事摆开来说。
没错,你必须亲手杀了奴尔哈赤,否则我们即刻打破城墙,把你们女真人高过马腿的男子全部杀死。文搏就像说了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却让阿敏无比胆寒。
然而更让阿敏绝望的是,随着文搏话语落下,陆文昭喝令家丁上前,备马驮着一袋袋火药出列,生怕阿敏不懂一样特意从褡裢里掏出一小袋火药点燃,浓烈刺鼻的气息随着风吹散,让阿敏忍不住的想打喷嚏。
先去砍树做个临时棺材,你慢慢想,看这个棺材是给野猪皮,还是等会塞满了火药送给界藩城门。文搏说完之后就要离开,浑不在意阿敏如何作想。
等一下!阿敏绝望的看着听令行事的明军,女真人不屑于火药,可是同样知道这些东西爆炸会产生何等恐怖的威力。对方显然有备而来,而他根本没有退路。
文搏背对着城墙,开始在心中默数。
一,二,三
数到一百的时候,城门洞开时铜轴摩擦产生的声响传来,文搏回头看去,一个孤独的身影走了出来。
他袒露着上身只披着块羊皮,结实的肌肉上伤痕累累,手上脸上都还有未曾擦拭的鲜血。
阿敏暗自叹了口气,他不惜用牵羊礼折辱自己,就是想给界藩城中的女真人留下一个忍辱负重的印象。然而因为奴尔哈赤没死让他的计划出了意外,他只能低着头借助一脸虬髯掩盖住愤恨的表情,在明军沉默的视线中走了出来。
罪臣阿敏先父世为大明臣属,后高淮乱辽,先父不能助逆,遂至从权,据辽东以为篡承阿敏跪倒在地,头颅埋下,背诵着临时草就的降表。
阿敏的如意算盘本来是宣称明军来得太急因此无法让英明汗入城,兵临城下才不得不投降。
然而阿敏没想到,奴尔哈赤竟然没有战死,还被活捉。
如今文搏逼迫他动手杀死奴尔哈赤,阿敏如何不知对方目的。本来阿敏可以用一个被逼无奈只能投降的谎言在女真人心中维持权威,可他现在和明人谈判的结果是要亲手杀死奴尔哈赤,人人都会觉得他的毫无尊严出卖大汗,阿敏只期待着奴尔哈赤已经奄奄一息,根本说不出话了。
因此阿敏绝望的抬起头看向马背上那个魁梧的身影,然而对方手里的铁枪从指向奴尔哈赤变成垂下,阿敏却觉得下一刻这柄骇人的兵器就会出现在他心脏。
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唾液,阿敏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驮着奴尔哈赤的战马前。
咳,忒!猝不及防间,一直像个死人一样的奴尔哈赤突然挣起身子,一口酝酿已久的浓痰吐到阿敏脸上,粘稠的恶臭让阿敏连退几步,嫌恶地用羊皮擦去。
大汗,得罪了。阿敏咬牙切齿,快速的从马背上取下一把硬弓就要套到奴尔哈赤头上,他不敢让奴尔哈赤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要尽快杀死对方了结此事。
可奴尔哈赤忍耐已久故作沉默就是为了此刻,他大笑着嘲讽道:阿敏,你这狗奴,当年要不是我饶你一命,早就跟你那忘恩负义的阿玛一起死了。而你现在勾结明贼,陷害于我,那数千旗丁都因为你死完了!你这叛徒!
老奴!阿玛被你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密室当中,我杀你正是为父报仇!他只能以为父报仇的理由掩盖自己的动机,大声喊叫着盖过努尔哈赤的声音。
阿敏咬牙切齿,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城墙上该是何等纷乱,除了铁杆的心腹其他人只怕从此对他多有指摘。
一切,都因为这个老奴,还有
阿敏想到这里,却不敢抬头看向身边的文搏,只想把怒火施加在奴尔哈赤身上。
手脚俱断的奴尔哈赤自然无法反抗,任由阿敏用弓弦勒紧他的脖子,嘴里不依不饶道:父子都是一样的废物,我建立的基业,你们只想着从中瓜分牟利,可有一丝一毫想着大业?!今日你杀了我,根本不是为父报仇,不过是为了你那可耻的野心!你这只配做看门狗的奴才,是你,是你害死了这里的女真人!
寂静的夜色里,奴尔哈赤沙哑的咆孝传得很远,界藩城上哗然之声不断,却没人敢于下来拯救他们的英明汗。
阿敏怒火中烧,想着该怎样挽回自己的形象。
他想说大势之下后金定然无存,按照奴尔哈赤的方略或许会有百分之一的机会卷土重来,可是不论旗丁还是包衣,都受够了战争的苦,现在女真人根本就不想打下去了。
然而阿敏并没有说出口,他知道现在说什么大道理奴尔哈赤都不会在意。那些活下来的旗丁肯定会相信威严深厚的大汗而不是他这个二贝勒,最终阿敏只能用武力威慑而不是道义。
没关系的,阿敏安慰自己,他们终究是女真人,不是那些软弱的汉儿。
大义什么的不会有人在乎,女真人会服膺于强者,这是残酷的环境给他们的经验。
只是一个疑惑在阿敏心中成长,为何勇勐的女真人输了,软弱又喜欢说大道理的汉儿赢了。
很快阿敏驱散了这些想法,现在最紧要的是赶紧杀死奴尔哈赤,避免他再说一些有的没的让阿敏难堪。
所以阿敏将弓臂扭转,让缠在奴尔哈赤脖子上的弓弦愈发收紧。
老奴,闭上你的臭嘴吧,别像个泼妇一样!
奴尔哈赤脸涨得通红,可是断了的手根本无法阻止阿敏的动作,他干枯的躯体被阿敏雄壮的胳膊用弓弦吊起,双腿无力的摆动却因为膝盖折断只能晃荡,就像那些曾经因为不服奴尔哈赤而被吊死的族人。
良久,阿敏感受到手中的弓臂不再传来颤抖,他突然觉得很累了,身上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随着他松手,奴尔哈赤的尸体坠落伏倒,阿敏茫然的站在原地,看向那个骑着马向他走来的大汉。
很好,我看到了你的诚意。文搏满意的点点头,再看向界藩城头,那些犹疑不定的女真守军现在无不退避三舍,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于是文搏下令,阿敏,不要忘了我的条件。走吧,回关,论功行赏!
随着文搏的命令,大队明军欢呼着离开,陆文昭早已安排好的亲兵理所当然的进入界藩搜刮财货。人马嘶鸣之声不绝于耳,洞开的城门毫无防备,阿敏孤独的看着奴尔哈赤的尸体,又看向明军缓缓撤离的背影。
他知道,奴尔哈赤的死亡,宣告着一个政权的消亡和女真最后的抵抗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