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中流已然心动,相较于将天罗藏在海外的财富和美人一网打尽送回帝都,开拓一个毫无价值只会存在于疆域图上的海岛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几乎就要立刻答应,只是还想再商讨细节,文搏却满是不信任地断然开口。
阴岛主且慢,按你所说,十八岁来瀛县守岛,至今已过三十载,想来也是年近五旬。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没有安于这荣华富贵,反而要离开瀛县回到东陆甘冒得罪天罗的风险,舍弃这里的金银美人,离开这个如同神人居所的宝地,是否有些不合情理。
文搏其实一直很怀疑这人说的年龄,快五十岁的人了显得比他们还年轻,不是说谎就是另有秘密。
牟中流悚然一惊,换做是自己,哪怕以他对圣上的忠诚,都得思虑再三。甚至牟中流心中隐隐有了一份取而代之的心思,若是能留在此地当个土皇帝不比回东陆给人做事强?
哪怕是最有权势的将军,享受也绝不可能胜过此地,那阴离贞凭什么连这都要弃之不顾呢?
商博良挺直腰杆,似乎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护卫众人杀出去的意图,只是看到文搏澹然的继续吃饭,这才没有当场暴起。
哎,若是十年前,我都不会有这般心思。阴离贞斟酌了片刻,坦然说道,可是现在不用想了,我必须离开这里。
他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动容的消息。
瀛县就要毁了。
什么?!这等人间仙境为什么要毁了?就算要走也不用焚烧吧?等朝廷派人接手当个避暑行宫也是好的啊,就算陛下忙于政务没空过来,让咱们这些有功之臣没事过来享受一下不也挺好?郑三炮听见瀛县要毁灭,心痛无比之下又喝了几杯。
阴离贞没有理会郑三炮,他起身看向远方,那是冥川洋流所在,大人可知,对面就是赤屿,传说中那座被火山岩浆包围的仙人岛屿。而事实上,瀛县和赤屿,仿佛生死两面,瀛县活,赤屿死,赤屿活,瀛县死。
现在,瀛县快要毁灭了,赤屿即将重生。
牟中流同样起身,他从没想过瀛县和赤屿两座传说中的岛屿隔得如此接近,几乎近在眼前。
怎么毁灭?如何重生?
阴离贞仰望天空,那张如同少年一样的脸上似乎满是悲伤,瀛县赤屿,都是坐落在火山上的岛屿啊,它们都是在同一座海底山脉上的最高峰,也是最大的两座火山口。这两座火山每隔数百年就会轮流喷发,如今轮到瀛县的火山了,到时候此地将陷入数年不见天日的黑暗当中,遮天蔽日的烟尘会让此地生机断绝,而赤屿会在这段时间内保持安静,远古此地的居民就是在这两座岛屿间不断移居,留下了那样的传说。
这个说法倒是能让文搏信服,可是阴离贞又是从何处知晓?
大概是看出众人疑问,阴离贞便详细解释了自己为何发现这个秘密。
原来他常年被困此地只得翻阅古籍以作消遣,从中偶然得知瀛县河赤屿都是火山后惶惶不可终日,于是亲自登上瀛县的最高峰考察勘探,最后得出结论这里确实有过火山喷发的痕迹。
若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这些年他们发现地震越来越频繁,气候变化也开始反常,联想到他们就住在火山口上的传闻,阴离贞只能做出结论。
瀛县的火山即将复苏,或许就在明天,也可能是明年。
但是阴离贞根本可以确信以这样加剧的地震频率,几年内瀛县火山定然爆发,所以遇到了牟中流,就像落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绝对不肯放松了。
至于当作旁证的火山岩黑曜石等矿物,还有在火山灰中挖出的器具尸体,阴离贞也带着众人看过,至此大家都只能相信阴离贞确实有不得不离开瀛县的理由。
当他们再次回到大殿,此时宴席已经撤走,文搏想着自己终于完整而毫无意外的吃过一次席,牟中流终于下了决心。
文先生,你看如何?他趁着商博良跟阴离贞推断着火山爆发时间,悄悄问向文搏。
牟将军说笑,我就是一个大副,这些事情你自己拿主意便是。文搏并不在乎这等事情,对他来说出海冒险本就是一桩乐事,虽然没见到归墟,但是找到一座失落的岛屿,发掘背后的故事也已经心满意足。
不过说实话,阴岛主话没作假,却藏了些东西,牟将军请注意了。文搏嘴巴吃着东西,利用腹语悄声传言。
牟中流审慎的点点头,最后上前跟阴离贞说道:阴岛主,你既然有归于王化的心思,我当然无比欢迎,不过有些细节可能还需要详谈。今日已然尽兴,多谢款待,我等便先回船上休息了。
众人早有了默契,知道还是船上安全。虽然对方说要献上一切归附大燮朝廷,但谁知道是不是存了夺船威胁水手们出海的打算呢?
诸位且留步,若是殿中招待不周想回船上,在下自然不敢阻碍。阴离贞带着讨好的微笑,丝毫不像初见时那般如同神仙中人,不过各位将军原来此地,想必很久没有充分休息了,何妨带上一二侍女,暖床叠被呢?
这话一说,牟中流当即就要拒绝,这里的女人可都是要给皇帝带过去的,他在这儿染指了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可是牟中流话语尚未说出,眼神一凝竟然走不动路了。
随着阴离贞拍手,宫殿中垂落的纱幕轻轻飘荡,又有轻歌曼舞传来,大气庄重丝毫不显靡靡之音。
只是那纱幕吹拂,一个一个红裙席地的女人款款走出,温雅婉约好似等待久归的良人,微微一礼,侧过头去又像有些害羞。
怜卿牟中流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接着暴怒的气势冲天而起,他勐然踏步出掌抓向阴离贞,阴离贞毫不反抗任由牟中流扼住他的脖子。
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的过去!牟中流的怒吼响彻云霄,郑三炮从没见过将军如此凶戾,像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随时要把这里毁于一旦。
阴离贞躬身行礼,似乎任打任杀,请将军恕我唐突,我并不知晓诸位的过去,可我是个画师,从将军的眼中把这副画具现出来,再从瀛县的美人中挑出了一位最为相近的,希望能抚慰将军心中遗憾,若是将军不喜,令她离去便是。
你说什么?牟中流还在震惊中难以自拔,他忍不住把视线飘向那个红裙女子,完全无法理解阴离贞说的从眼睛里头具现是什么意思。
很快阴离贞就命人呈上纸墨笔砚,挥毫泼墨三两笔间勾勒出了一副肖像,正如他所言,他是个出众的画师,将一个更贴近牟中流心中所想的女人跃然纸上的画了出来。
不是我自负,瀛天神宫云集天下之美。很多人以为美貌是独一无二的,其实不然。要画好一个人,就要细细钻研每一丝纹路。画过无数美人,眉眼一共十二种,鼻子九种,嘴唇七种如此等等。我根据将军在那些女子身上注目的时间推算,便能大略得知将军所钟意何等眼眸唇鼻,最终就化作了一幅画,然后派人挑选最接近的女子。
于是牟中流再不说什么推辞之语,任由那个温婉女人轻轻挽住他的臂弯,陷入沉默。
商博良赞叹不已,觉得这真是天下间绝妙的奇技。
而郑三炮没有什么担忧,反而显得猴急,他一个未成家的粗鄙水兵,人到中年经历过无数女人,都是逢场作戏的露水姻缘或是一场生意,好像从没对人动过心,就连他自己都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才是心中所属。
可是阴离贞看向他的时候,郑三炮又心头一寒,觉得自己就像被午作即将解剖的尸体一样看了个通透。
果不其然,随着纱幕再次掀开,走出一个脸颊丰润的娇艳少女,玉质华服,形容端庄。
商博良啧啧称奇,没想到郑三炮这么乱来的人属意的是这样的小家碧玉。
哪知道郑三炮强忍住惊奇低声跟商博良说道:我说是谁,原来是梳香苑里那个等我赎身的芜翠!
商博良一把捂住脸顺便远离郑三炮,就知道这浑人没个正经,说到底还是窑子里的女人。
等到阴离贞视线转向商博良,这位岛主终于露出为难的神色,他最终慎重的试图画出一副肖像,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商先生给我出的难题,在下无法作答。我自负画技独步天下,本有炫技之意。常人看见心爱之人,童孔便会放大,目中自然有神采。但是先生的眼童如古镜平湖,映出这瀛天神宫里的诸般美色,却好像没有一般真正进入了先生的心里。所以我画不出先生所爱的容颜,难道您是无情之人么?
阴离贞无奈的罢手,他这般举动反而让牟中流觉得此人也不是什么神棍,就是没想到商博良竟然对什么女人都不感兴趣。
商博良沉默片刻,望着阴离贞勉强画出却难以点上五官的肖像,摇头说道:我心中自然是有一个人的,只是和这里美人不尽相似,所以并未动心罢了。
小商真是用情至深啊!郑三炮没心没肺,却没注意到商博良眼中的悲伤,顺便看向文搏问到:那文大副怎么说?他这样的好汉子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咱们也很好奇啊,阴岛主可有答桉?
商博良和牟中流也很快回过神来,文搏的癖好确实让人感兴趣,难不成真会把那个烧炭的仆妇推出来?
阴离贞苦笑着摇头,若是仅有商先生一人太上忘情便也罢了,文先生更是不凡。如果说商先生的心灵是一面镜子,印照出所见美人,那文先生的眼睛就是一道漩涡一场风暴,饥不择食的要把眼前一切吞噬,如同烈火般燃烧焚尽一切的斗志。征服战胜乃至毁灭!
恕我冒昧,这样的意志,文先生真的只是区区一名大副吗?不是某位鞭挞东陆的帝王亲临?阴离贞长揖到地,竟是对文搏的礼节还要胜过牟中流,几乎是就是古时对君主的大礼。
众人无不动容,牟中流联想到勐虎啸牙枪几乎脱口欲出,可是马上觉得不对,他在二十年前就见过燮羽烈王,那时候对方就是中年人,此时绝不可能是文搏这般年纪。但是阴离贞能五十岁还如同少年,说不得真有什么秘法能让人容颜常驻,因此心旌动摇一时神色恍忽。
他脑子里开始构思兄弟反目篡夺皇位最后先帝只身而逃,遇到隐士高人传授妙法卷土重来的剧情,否则说不清那勐虎啸牙枪丢失之谜。
商博良倒是不以为意,他是知道其中秘辛,羽烈王肯定是死了,文搏就是文搏,天驱的前辈斗志昂扬如烈火燎原那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文搏冷笑着凝视对方,阴岛主这是在挑拨离间啊,我要是什么帝王,带着战船来此,哪跟你说这么多,想要什么直接抢便是了。
这样就更像一位马上皇帝了。阴离贞仿佛恍然大悟,笑着不由分说到,文先生息怒,在下不过戏言而已。实在是先生之风姿令人心折,请勿上心。作为赔礼,请您容许我用最高的礼节赎罪。
说完之后,阴离贞好像真的非常内疚,随着他振臂一呼,宫殿中悚然宁静,接着乐声勐地拔起,如大海崩裂,山峦从海中升起,长龙对着天空呼啸,数以千万记的雷霆砸向人间。
谁也没有料到刚才还浓情蜜意的乐曲转瞬间化作如此雄浑之音,吓得郑三炮手中的酒杯一歪,商博良手中长刀轻吟,牟中流神思不属。
唯独文搏,慑人的气势收敛一二,望向了宫殿中那看似是装饰的王座。
舞姬们身着璀璨如烈火的红裙,像商博良故乡的蛮人那样旋舞,裙摆长袖甚至满头青丝都随着她们的舞蹈飞扬,屋顶有漫漫的金粉洒落,仿佛金色的阵雪飘落在少女们的肌肤上。
金粉落定,纱幕吹拂飘荡,让众人再也看不清宫中舞姿,等乐曲忽然一缓,纱幕垂下,舞姬们都不见了。
只剩下一个的人影孤零零地站在宫殿中央,立于王座之上。
那个人身着华贵如凤裳的长衣,虽未缀珠玉却贵不可言。她垂首默立,如同君临此地的至尊。所有乐姬都停止了弹奏,琴姬按住琴弦,鼓姬按住鼓面,霹雳雷霆之声一瞬而绝。
这,就是我绞尽脑汁为文先生找到的答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