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玄从普通的草原牧民走到如今大宗师境界,一生经历过无数陷阱遇到过无数强敌,战意从未有此刻这般高昂,因为他所珍视的一切在今天遭到了最严重的挑战。
当文搏以八万突厥骑兵的生死作为威胁,暴起的降卒与窦建德的军队两方夹攻,在颉利都陷入绝望之际,毕玄明白只有他能够阻止文搏。
然而之前两人的交锋已经证明了文搏表现出游刃有余的实力,以毕玄如今的状态不足以对抗这个从未见过的强敌。于是在文搏的逼迫之下,毕玄终于退无可退,在绝境之中强行逼迫自己晋入了前所未有的境界。
而文搏就任由毕玄本已臻至绝巅的境界再次拔高,脱离出了无法以气机感应的状态,毕玄整个人炽热如烈阳的气势首次涌现。
他就像高悬于苍穹的烈日,恢弘、盛大的照耀着这片平原之上的所有突厥骑兵。那些突厥骑兵也意识到他们身处绝境,本能的发出回光返照一般的怒吼,恐怖的军势在这一刻,终于和毕玄彻底融为一体、无分彼此。
“大哥,接兵器!”一声咆孝响起,墩欲谷任由苏定方横扫的长矛击打在自己肩膀上,坐下战马悲鸣间他咬碎钢牙,奋力将手中兵刃投射而出,一杆铁矛破空戾啸而出,直奔毕玄而去。
文搏置若罔闻,他巴不得毕玄更加强大,任由毕玄在空中折叠身形一转,凌空接住那杆沉重的铁矛随后落到一匹无主的战马之上。
“很好,你彻底激怒了我,这是我年轻时仗之冲锋陷阵,纵横草原从无敌手的钢矛,名为‘阿古施华亚’,是突厥古语,意即月夜之狼。本人六十岁后天下无敌便弃矛不用,将其交给胞弟,想不到终有重启此矛之日。”毕玄无悲无喜,哪怕墩欲谷失去兵刃后被苏定方一把挟在腋下俘虏都无法让他动容,用冰冷的语气缓缓介绍着手中兵器,一双深沉的眸子牢牢地看着手中阔别多年的“老朋友”。
随着毕玄的话语,他的气势更加沉凝圆融,与平原上突厥骑兵的军威融为一体。文搏察觉到这份不凡,想来是因为毕玄持矛策马与突厥的骑兵一般无二,不论是心灵还是行动上都完美的成为骑兵的一员助他加快了这份境界的融合。
致命的杀机从毕玄身上绽放,他此刻就是战场上无敌的武神,月狼矛轻轻一挥,气劲离体飞出,周边尚有数十步外的窦建德亲兵立刻露出骇然神色,随后身上爆绽出冲天血光,连人带马暴毙于地。
“炎阳奇功?”文搏好奇的问道?
毕玄优哉游哉,笃定的答道:“不错,既然已到了这步田地,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正如你所言,这一战不成功便成仁,于是我催发炎阳真气涌入大穴激发潜能,赢了,局面顿时翻转,本人破碎虚空而去。败了……”
文搏与毕玄在这一刻露出会心笑意,异口同声道:“一死而已!”
话音落下,文搏一把扯过一名试图从背后偷袭于他的突厥附离武士,将此人抛掷马下立毙当场,随手捡起对方的一杆长矛坐在他的马上,昂然与毕玄对视。
在这一刻,他们就像两个战场上不起眼的小卒,可是整个战争的局面都被这两人牵动。
唯一不同的是毕玄与突厥的军势融为一体,文搏自成天地,与窦建德的部曲根本没有任何联系牵扯。
古怪的是两方的气势谁也不逊色于对方,毕玄心中感叹,眼前之人着实是自己生平未见之大敌。这一战也的确如毕玄所说,逼迫他竭尽潜能自断武道前程也必须应战。
赢了,毕玄也只能抛弃躯骸徒留精神破碎虚空。若是输了,那后果也不可能只是他说的一死而已。突厥的命运就将不可挽回的走入衰败,不光眼前八万大军难逃死亡的命运,草原也必将掀起腥风血雨。
铁勒、吐谷浑乃至突利,都会在争夺草原霸权的战争中流尽最后一滴血。到时候想来中原王朝已经重归统一,等待突厥的只有覆亡的命运。
所以毕玄这一战不是他说的死亡就是终结,他甚至没有失败的后路,一切,都是为了突厥的兴盛、辉煌!
因此毕玄放弃了一切试探与花招,双腿夹紧马腹,来自草原的骏马仿佛感受到背上骑手的坚决意志,低头刨地,然后逐渐迈开四蹄,速度在刹那间拉升至极限,朝着文搏而来。
而文搏如法炮制,策马而战对他来说跟本能并无二致,身形稍稍下伏,战马前蹄触地,转瞬间箭失般射出。
毕玄的月狼矛在天空划空盘旋,文搏能感到每一次盘旋,月狼矛的劲道添加一重劲道。与之相符的是突厥人同时发动了决死的冲锋,试图碾碎假意投降士卒和窦建德军队的夹攻重围。
双方如出一辙的意志在这一刻爆发出骇人听闻的恐怖声势,伴随每一次马蹄踏地之声再度提升了毕玄的气势,让他身上炎阳真气近乎爆体而出,又被恰到好处的控制在极限不断压迫着经脉继续攀升。
毫无疑问,当毕玄和文搏错马而过迎面交击的瞬间,矛劲将达致巅峰的状态。
“杀!杀!杀!”墩欲古被苏定方用绳索拖在马后磨得浑身血肉模湖,却喊得声嘶力竭,引起周围突厥骑兵们同仇敌忾的暴喝。
而文搏握矛在手的一刻,一切对于胜负的渴求全给他抛诸脑后。
不论此战如何重要,如何关乎到中原的安危、突厥的未来,不管毕玄的名气有多大,实力有多强,他的心仍不滞于任何事物,突厥骑兵为毕玄的呐喊助威,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窦建德在战乱中须发纷乱,若非文搏的铁浮屠甲胃他只怕也身中多创,此刻回头看到两人对冲的景象,以他的枭雄心性都不由为之心折。
而文搏魔种催动至极,灵觉从夺来的长矛锋尖延伸至胯下坐骑,再扩展住延绵无尽的原野、覆盖大地的无边苍穹!
无胜无败、只此一击!
在文搏的仰天大笑声中,他策马朝毕玄迎去。两骑不住接近,速度渐增!
毕玄旋转挥舞的长矛,由缓而快的变成一股旋风,发出“霍霍霍”镇慑全场的破空呼啸!
在场不乏高手,他们清楚地推断出若照两骑接近的速度,以毕玄拿捏时机的精妙,必定会在劲道提升至最高峰的一瞬刺向文搏。
而文搏仅仅是伏低身子就像寻常的骑兵夹矛冲锋一样毫无招数的变化、气势的积累,整个人和外界似乎失去了一切联络,浑然如一体,天地与他皆两忘。
毕玄的眼中,周遭一切失去了意义,他从未感觉如此好过,甚至“入微”的境界都随着他本身与突厥军势融合拔擢至一种非常玄妙得计境界。战场上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的感官,每一次冲锋、每一次突刺、每一次流血……残酷的杀戮没有让毕玄内心蒙尘,反倒令他无比灵敏的从所有角度观察到文搏的动向。
毕玄的脑海中构建出一个全新的空间,文搏被他纳入其中,另一方就是毕玄自己。两人在这个空间中发动了无数次惨烈的厮杀,每一次的结果都在毕玄的脑海中重现。
最终所有的结果化作唯一的“解”,令毕玄脸上颜色愈发难看,因为文搏表现出的实力已经有些超过毕玄预料,让他能得到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同归于尽。
直到灵光一闪,文搏在他脑海中的预演再次浮现。
在双方对冲的最后关头,文搏忽然连人带马腾空而起,跃上丈许高处,凌空直扑毕玄,人马如一。受此一击,毕玄的战马首先受惊,本能地往一侧闪开,而毕玄尚差少许才蓄满劲道的一矛,却不得不功亏一篑的迎击文搏照头突至的一矛。
这样一击之后,毕玄蓄力到极致的气劲溃散,由此一招落败,满盘皆输。
看似十死无生的局面,最终形成了文搏最有可能在现实中呈现的结果。然而毕玄却在这必死的结局里窥到了破局的关键。
于是毕玄明悟了,他的行动在现实中一如预演,仍旧维持着旋转挥舞月狼矛,等待着双方的临近。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双方的神情纤毫毕现,毕玄能看到文搏拂动的长发、笔直的剑眉上每一根须发,他的气势在这个瞬间彻底攀升至不可思议的境界。
他就是突厥、突厥就是他!
毕玄代表了整个突厥民族的不屈意志,战场上所有突厥人都受到这种狼一般韧性的感召发出了凄厉的嚎叫。
也就是在这时,文搏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厮杀之际,周围的附离武士本能的动了,他们放弃了一切动作,齐齐转向了战场中心,不论是策马还是狂奔,朝着毕玄所在而来。
毕玄就是狼王,他用自己的气机牵引着突厥的精锐武士们发动了一场捕猎。非但没有因此削弱自己的气势与实力,更若火助风势一样令自己成为了整个突厥军队中的灵魂。
不过这一切文搏已经来不及阻止,也不在乎,因为他也在这一刻他的“成魔”境界发生了松动,本来在第九重成魔之境再晋入“魔极”之境需要调教魔种。因为魔种就像心内一团永远不熄灭的烈火,过盛则焚心,过弱则人灭,有如蹬绳越过万丈高崖,一不小心坠下去,就会跌个粉身碎骨。
文搏是用自己的坚定地“道心”操控魔种,因此境界稳固无比不虞失控之危。结果太过稳固反而令“魔极”之境一直难以触碰,直到和宋缺一战方才有所感悟。
可是现在,文搏领悟了“魔极”的真谛,所谓魔极就是能永远保持在成魔最巅峰的状态下,不用刻意为之,不用提聚功力,平常的状态永恒地是最佳的状态。
在这样的状态下不用刻意运功,魔种自然而然的生发出无穷异力积蓄壮大,最终令神通广大的魔种与道心进一步结合,突破道魔之防,浑融为一。
文搏快意的看着眼前对手,毕玄在他用突厥全族命运逼迫下终于杀心成焚做出了突破,推动着文搏也获益匪浅。
这样的对手,值得文搏给他一个体面的终局!
于是文搏动了,他夹着的长矛忽的前伸被他一手握住矛尾凭空多出三尺,整个人像是凌空蹈虚一样夹着战马一跃而起,瞬间跃上丈许高处,居高临下,这一击,哪怕相距数百步,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其中可怖的气劲聚集。
毫无疑问,这一枪落下,大地都会为之震撼。
却不知毕玄露出了得计的笑容,下一刻,他消失了。
就像是神迹一般,双方即将交错而过之际,文搏高高跃起已然大大出乎预料,但是毕玄直接失踪更是匪夷所思。
在场关注战局中心的武道高手无不失声侧目,很快意识到为何如此。
因为文搏跃起之后,那些受到毕玄感召而来的附离武士平白速度快上无数,用一种诡异而极为顺畅的姿态在无人指挥的情况下汇聚成一道恢弘的洪流,滚滚而下瞬间淹没了文搏跃起的战马下方所有空间。
所见所闻只有沸腾的突厥附离武士高声齐喝的战歌,仰天刺向空中如钢铁丛林的荆棘长矛。
来自于都斤圣山之下的草原民族用他们熟悉的喉音唱响了突厥的战歌,雄浑肃穆仿佛重临草原,令周遭的一切都为之色变。
这一刻,以文搏魔种的灵觉竟找不到毕玄所在,下一息他就要落下,本该准确无误的贯穿毕玄的胸膛。可是眼下文搏的灵觉所感应到的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起来,因为下方的突厥附离武士好像每一个都是毕玄,每一个都别无二致。
他恍然大悟,这是毕玄贯彻了自己的信念,终于在这一刻完成了近乎“道化”的武技,毕玄彻底消弭了自己的存在,将自身的精神投注到突厥的军势之中。
此时的毕玄不再是以武道称尊的大宗师,只是突厥骑兵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卒,他们就像狼王麾下的群狼一样悍不畏死的扑向猎物咬下一口肉,对于自己的生死全然不顾。
于是毕玄跟这些骑兵从物理、精神上形成了一个整体,来对抗文搏这个孤立的个体。
不论文搏杀死哪一个,他最犀利的一枪都无法短时间内发动第二次,而毕玄就像等待已久的恶狼般会在文搏出手之后再次出现,狠狠地咬断文搏的脖颈。
这是阳谋,也是奇计,毕玄终于超脱了现有的境界,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在大宗师的境界上迈出一步。只要他胜了、杀死文搏,毕玄就一定会借助突厥无敌的军势扫荡战场,然后屠戮中原,由此彻底完成破碎虚空的积累化虹而去。
这一刻,他就是武神!
墩欲谷血肉模湖的面孔发出狂欢的大笑,颉利吐血的大口唱响呼麦战歌,突厥人无不振奋的额等待着文搏这一枪落下,在他们眼中,这里所有的附离武士死绝了都是可以接受的牺牲,只要杀死眼前这个敌手,突厥军队将再无窒碍!
文搏面对如此难题,闭上了眼,心神试图强行晋入魔极至境,让所有感官浑融为一、化为整体的触感,只有这样才能无有遗漏的洞察出毕玄所在将其格杀。
不是这个、不是那个……全都不是!
文搏终究是棋差一着,“魔极”之境只是松动并未彻底晋入,而战马已然开始坠落,他最强的一枪即将落下,等待他的,将是毕玄积蓄到极限含而不发的月狼矛。
这样的局势,文搏生平第一次遇到,找得到毕玄就胜,找不到就死!
如此简单的规则,所有突厥人都明白过来,发出了轰天的呐喊助威,呼麦之声应和着没有歌词的战歌响彻原野,无人不为之胆寒。
“我懂了。”文搏突然睁开双眼,闪过明悟,发出了由衷的感慨,“我不需要找到毕玄,因为你们就是毕玄。”
话音落下,凝聚之极点的一矛蓦地发散一样,气势陡然放开,然后如一柄大锤,勐然落下。
“轰!”极为可怖的爆鸣在原野中响起激荡起无数烟尘,所有人都失去了战场中心的视野,无不翘首以盼,不论哪一方,都在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铿!”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又一次爆响,颉利露出欣喜的神情,这一次,无疑是毕玄击中了文搏,否则文搏若是成了,毕玄根本打不出这一枪!
直到烟尘逐渐落下,其内的场景倏忽而至。
战场中心,一匹战马在原地连打两个转,接着四蹄发软,先是前蹄跪地,接着悲嘶一声,往侧倾颓。
而战马周围,无数突厥附离武士像是朝拜神明一般与他们的战马的头朝向这一匹刚刚跪倒的坐骑。
坐骑之上,一个身披野麻袍的男人屹立于此,手中月狼矛笔直的指向前方。
“这一招叫什么?”毕玄缓缓发声,突厥人的狂欢再次攀至巅峰。
“没有名字,随心而发。”烟尘彻底消散,露出一个手中空无一物的昂藏大汉,正是文搏,他手中那杆夺来的长矛终究抵不住月狼矛和自身气劲,已然破碎如齑粉。
“武尊!武尊!”哪怕两人还彼此对立,突厥人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毫无疑问,他们心中的神明胜了。
却不知道,如今的毕玄希望自己是军之神,而非武之尊。
于是毕玄说出了令他们难以理解的话,这个男人仰头望向北方,长舒一口气,叹息道:“去吧,我为你们打开了道路。”
众人尚且没有明白发生何事,但是一种异样的情绪从所有突厥人心中浮现,好像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消散了。
“武尊!”这一次,毕玄的名号再次响彻,可是凄惨无比。
因为一道可怖的痕迹从战场中心延伸至视线无从抵达的北方,所过之处所有交战的双方都死亡殆尽,开出了一道足可供千骑奔腾的道路。
“那一枪确实厉害,我挡不住,八万突厥铁骑连成的军势也挡不住。可你还是败了,你那一枪断绝了我的生机,杀死这百名附离武士,却无法击垮突厥的勇士!”而屹立在马背上的那个男人拄着月狼矛,七窍中黑红的血缓缓淌下,桀骜的看向文搏,朝着茫然的突厥人发起呐喊。
“去吧,回到草原,化整为零,哪怕死掉也要死在回家的路上!”
可文搏露出了悲悯的神情,转而又无情如神祇,俯视着毕玄和他身边失去了升级的上百名突厥最精锐的战士,最终看向毕玄以自身所有真气、生机打出的通道,发出了一声遗憾的叹息。
“宋阀主,劳烦你收尾了。”
文搏语毕,不知何时,长袍玉立的身影出现在枪痕的末端,哪怕从未见过这人,毕玄也感应到对方实质般的刀意。
“天刀宋缺?”毕玄艰难的发出疑问实际上已然笃定,他想明白了那些奇怪的降卒从何而来,岭南宋阀,竟然和窦建德达成了合作。
于是他带着死不瞑目的绝望,对着天空发出了最后的长嚎。
突厥最后的希望,早就被文搏磨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