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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百六十二章 顾为经的印象派
    唐克斯觉得他手捧着的不光是一幅画,还是一抔阳光、一汪雨水和一阵浓雾。

    印象派是讲究“模糊”的画法。

    就拿莫奈与雷诺阿的很多作品举例,他们画作上的人物与风景往往大量被细碎的笔触隐没在阳光和空气里。

    人物面部五官,风景的细节与阴影半隐半现,朦朦胧胧。

    因此。

    印象派刚刚出现的时候,有收藏家会认为这是一种并不追求艺术技法的绘画风格,乃至早在印象派诞生的几十年前,在透纳的成名后将绘画风格转向刻画“斑驳光影”,作品开始带上些神似后来印象派画家的风情气质之时,也会有一些艺术评论家号称这是一种过分“模糊不清”的画法。

    当时已经成为英国成就最高的色彩大师,也许也能被认为是历史悠久先后诞生了提香、乔尔乔内、丁托莱托等数十位著名艺术家的威尼斯画派在十九世纪的隔代继承人的威廉·透纳面对这样的指控,他微笑的回答——

    “唔,模糊不清?说的好,这正是我从事绘画多年之后,最为擅长的事情。”

    唐克斯从专业的策展人的角度来解读,与其说印象派是一种强调斑驳而模糊的画法,更准确的说,印象派是一种强调氛围感的画法。

    印象派的气质甚至有一点点近似于侦探猫,那位参加本次狮城双年展的特邀插画家,她非常有个人特色的画刀画。

    两者都是刻画精确的氛围胜于追求精确的细节。

    两者都是一种采用厚涂法的情况多过采用薄涂法的情况的画法。

    画刀画是一种看上去入门没有什么技术门槛,想要走到高处,却又极为考校画家绘画功力的画法。

    印象派同样也是。

    红、白、黄、蓝,五颜六色的厚厚的颜料被艺术家手里的画笔亦或画刀在画布纵横纤维间调和为一体。

    调的差则杂乱无章。

    各种颜色彼此冲突,互相挤压。

    调的差则是为“模糊”。

    调和的好则乱中有序。

    笔触与刀触层层叠叠有序的排列在一起,变为了一张拢住画面的大网。

    调的好则是“气氛”。

    优秀的印象派画家往往都拥有着一种天赋——

    他们能够把朦胧风景抽象化,概念化。

    他们从明月之中取出明月,从激流之中抽取激流,从巍峨山峰之间搬走山峰。再把人间的芸芸众生抽象化,概念化,萃取成功者的成功,失意者的失意,神采飞扬的脸上的神采飞扬……

    将这所有的一切,完完全全的混合在一起,再加上一滴神秘的,类似宗教意义上的超越体验的,充满个人主观气质的灵魂解读,用画笔做为搅拌棒搅拌均匀,最后将这所有被概念化的元素又重新化为了画布上有形有质的色彩与风景。

    听上去不像是画画,而像是在做一种通过古怪的材料和神秘仪轨制造“哲人之石”,从凝固的材料之中升华出生命的炼金实验。

    艺术家从写实走向写意,这般绘画风格的转向本来就带有一种从现实世界走向哲学世界、精神世界的超然气质。

    因此印象派画的好,在抽象写意绘画领域能够走到高处的画家,往往绘画功底一定要比旁人更加好才行。

    若是连什么是明月、激流或者山峰都画不明白,连人物脸上细微的情感都用画笔捕捉不到,解读不出来,那么何谈从明月中捕捉明月,从群山之中搬走山峰?

    一味的想要把它们朦胧的混为一团,那画在画布之上的就不再是精确的气氛,而是模糊的苍白。

    策展人唐克斯把这一“实质——朦胧——实质”的三重转变,称呼为艺术的炼金之术。

    若是用唐代青原行思禅师的东方式的参禅经历做为应照,大致应是从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最后再回归为看山还是山的哲学解度。

    莫奈人生经历了父亲的离世、普法战争爆发、作品参加艺术拍卖失败、妻子卡美尔先患病后离世,他经历生活的种种刁难才获得了艺术上的成功。

    梵高在不断的自我折磨和精神疾病的反复反复之中,落在画布间的笔触变得越发激情四射,终于变得不像是在用画笔作画,而像是在用乡间潮湿的泥土作画。

    透纳倒算是画家里人生非常顺风顺水的类型,他只是个理发师的儿子,母亲还死于精神错乱,看上去是人生模版像是那种走“悲惨流”的画家。

    但他有个身为皇家艺术学院第一任院长的老师,还比较会经营人脉,自己26岁以前就当上了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史上最年轻的院士,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要名望有名望,坐着私家马车出入上流社会。

    不过。

    成功的透纳和落魄的梵高一样,都是走“信念流”的艺术家。

    有学者会喷毕加索的某些作品明显看上去像是手头缺钱花,赶紧生产出来一批卖给画具商的敷衍之作。透纳非常不同,他是少见的终其一生,几乎从未画过任何一幅应付差事的作品的画家。

    威廉·透纳的出生日期是1775年4月23日。

    威廉·莎士比亚的出生日期是1564年4月23日。

    没错。

    英国文艺领域,历史上最有名,最重要的文学家没有之一,和英国文艺领域,历史上最有名,最重要的艺术家没有之一,他们都叫威廉且他们出生日期是同一天。

    这可不是巧合。

    至少透纳丝毫不觉得这是巧合。

    透纳一生都带着一种“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老子是带着特定的命运来到人间”的气质。他觉得他的生日和莎士比亚是同一天,就是老天爷派他下来要去Make Britain Great Again哒!

    成名之后的透纳,只要他有兴趣,只要他觉得这个任务有趣。他是能不乎自己的“身价”跑去接那些只有他这个等级的大画家市场价格四分之一乃至五分之一的小委托的,透纳甚至愿意所谓“降低身份”去接一些出版公司的插画类作品。

    对透纳来说,人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做出绘画风格上的突破以及对于全新艺术道路做出自己的探索。

    可透纳也是到了绘画技法走向成熟,人生阅历也逐渐走向成熟之后,他的那种“前”印象派式的水彩与油画风格也才逐渐酝酿成型。

    印象派不一定需要多么苦大仇深,要被生活啪啪啪反复毒打过,才能画的好,但好的印象派画家,必要的人生沉淀却必不可少。

    如果把印象派只等成一种用笔方式来理解,怎么画都问题不大。

    如果把印象派当成一种“哲学思想”来理解。

    那么就像世上的大多数“哲学思想”一样,想要研究的深入,便要反反复复的体味生活。

    这也是唐克斯在看到手机屏幕上的作品以前,对顾为经的印象派作品,并不十分看好的原因。

    他的技法也许已经准备好了。

    他的思想准备好了么?

    他的画笔也许准备好了。

    他的“心”又准备好了么?

    他这样拥有很多很多能拿来交换的艺术资源的年轻人,他、酒井胜子乃至崔小明这些不到二十岁或者二十多岁,就能参加国际艺术双年展大师展的年轻人,能知道在太阳底下无人问津的站上五十个小时是什么样的经历么?

    对十八岁就能踏足这里的年轻艺术家们来说,想在心灵上做出充足的体味,也许远远要比在技法上做出充足的准备,要困难。

    要困难的多。

    强如十六岁就拿西班牙全国巡回展览金奖的毕加索,强如二十六岁就成为皇家艺术协会正式会员的透纳,他把艺术升华到了哲学的程度,也至少都用了二十多年。

    当然。

    就像顾为经的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和崔小明的那幅《新·三身佛》之间的区别一样。

    在混沌的黑暗中迈步向前,踏出全新的艺术道路,和按照前人在山顶留下的登山绳步步攀登,难度肯定是不同的。

    就算如此。

    唐克斯还是一度觉得,以顾为经的年纪,谈及体悟人生,还是太早,太青涩了一些。

    此刻他手中的这幅画,则是顾为经给予他的质疑的响亮的回答。

    没准,这幅画的“声音”听在唐克斯的耳中,可能要比顾为经刚刚在阳台上对他说“艺术应该比光荣更光荣,艺术应该比伟大更伟大”或者“我不知道画一幅画有多少个标准流程,但我知道,它们每一个,都完全与艺术相关”这样掷地有声的坚硬发言,更加的嘹亮一些。

    ——

    手机屏幕不大,小小的一方,屏幕上的笔触看上去有一点点速写的痕迹,近似那种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规定的作品,故而加急用笔的感觉——仿佛浓雾在画面只来得及刚刚扩散到一半,阳光也在画面上只来得及刚刚照破一缕浓雾。

    整幅作品即将完成,又没有完成。

    但不打紧。

    这种恰到好处的匆忙也恰到好处的凝固了时间。

    它把第一缕穿破窗帘照破背景画室的光线近乎永恒的凝固在了光暗交错的笔触之间,带着一种如丝如缕的独特气质,并调和出了一种极为还原的自然光色。

    细密的笔触如雨落在画布上,形成了一个充满艺术性的视觉瞬间。

    无论是太阳的初升,黑暗的褪色,还是光明的退去,夜幕的涌来,都是一个瞬间的时刻。

    画家巧妙的抓住了它,并将人世间的满场喧嚣赋予其中。

    ——

    极小的瞬间,可以承载极大的主题,极短的时刻,可以决定极漫长的永恒。拍下它,理解它,便拍下了事物的内涵与本质。无论一幅摄影作品画面多么辉煌、技术多么到位,如果它远离了爱,远离了对人类的理解,远离了对人类命运的认知,那么它一定不是一件成功的作品。

    ——现代新闻摄影之父亨利·卡蒂埃·布列松“决定性瞬间”

    ——

    色彩交织的画面里,一个男人坐在扶手椅子上,微微抬着下巴,侧着头望着光线传来的方向。

    唐克斯在卫生间的门口站定。

    屏幕上的画面有一种吸引力。

    它仿佛蕴含着一句可以操控人心灵的魔咒,控制着他,逼迫着他,用这个画布上凝固的瞬间,用互为两极又交织在一起无法分开的光与暗,用互为两极又交织在一起无法分开的无声的喧嚣和轰鸣的寂静,命令着策展人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下意识的站住不动,仿佛透过画面看向唐克斯的不是扶手椅上的男人,而是拥有着舞动的青蛇做为头发的美杜莎。

    唐克斯伫立在原地。

    过了几秒。

    他慢慢的伸出手臂,把拿着手机的左臂向前伸去,略微高过颌线,侧过脸,也同样微微昂起下巴,调整到了一个用侧脸正好对着手机屏幕的姿势。

    有一位女士走出宴会厅,穿过长廊,来到这边想去洗手间,恰好看到这奇异一幕。

    那位组委会嘉宾所带来的女伴顿时被英国大叔的王霸之气给震慑住了。

    她认出了策展人米卡·唐克斯……对方这是上厕所方便一下时,也要……顺便自拍打卡留个印记的嘛?

    “唐,唐,唐克斯先生,您还好么?”

    女人注意到了唐克斯面色过分红润,眉头轻挑,嘴角下意识的微张,露出介于八到十六颗牙齿之间,微微扭曲,说不清是感到快感还是感到苦痛的神情,于是担心的询问道。

    唐克斯也不理会。

    他可能连来人的男女都没注意到,以为对方唤自己是因为他挡住了去厕所的通道。

    唐克斯望着屏幕,画面里扶手椅上的男人面颊隐藏在黑暗与光明的分界中,面色晦暗不定,却又似有深邃的蕴意。

    他意识到这是一种非常印象派的画法。

    画家将人物的清晰面容隐藏在光线和空气之中,只留下一种韵律悬浮于外,用非写实的方式来还原人物的情感。

    所以他也让自己保持着上半身和画面中的扶手椅上的男人类似的姿势,凝视着对方,揣度着对方。

    “抱歉。”

    他随口嘟囔了一句。

    然后保持着这个动作,左手的手臂高举,横向移动脚步,就这么用一个奇怪的落枕般的姿势,离开了卫生间。

    “哇。”

    女人望着唐克斯如同奇行种一般消失在了走廊的深处,自觉从此对英国绅士,有了全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