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到底如何通过改变大明的土地制度,进而控制地主阶层的比例,稳定大明的税基呢?”
李景隆的灵魂疑问脱口,显然已经进入了角色。
姜星火微微一笑,反问道:“刚才你说了大明的土地制度是官田私田并行的两田制,那么大明的赋税和徭役制度呢?须知道,土地制度、赋税制度、徭役制度,三者是分不开的。”
李景隆稍愣了一下,旋即自信地说道:“赋税制度自然是两税制,分夏秋两季缴纳。夏不过八月,秋不过次年二月,基本上是夏征麦,秋征米。”
“税率方面,太祖高皇帝规定:官田每亩税五升三合,民田三升三合,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二升......当然了实际操作中也有差别,如江南地区田赋一般较重一些,一方面是抑制江南地主阶层的势力,另一方面是江南也确实富庶,是赋税大头。”
“至于徭役,分为里甲和杂役两种。”
“里甲,是以里甲为单位而承担的徭役,方法是‘岁役里长一人’,即由这位里长带领一甲十户应役,为期一年,职责主要有管理本乡的人丁事产,协助衙门维护地方治安,以及到各级衙门听候调遣。”
“杂役,则按服役对象可分为京役、府役、县役、王府役,按服役性质可分为官厅差遣之役、征解税粮之役、仓库之役、驿递之役、刑狱之役、土木之役等等。”
姜星火静静地等着他说完,等全部说完后,姜星火又反问了一个问题。
“公共管理政策的制定,绝不是拍脑袋决策,我们现在不妨换个角度设想。”
“那你觉得,如果你是一个普通的自耕农,你每年在完成给朝廷交税方面,不愿意面临的问题有哪些?”
墙内外的几人陷入了思索。
而密室内的朱高炽,眼眸内则是异彩连连。
“换个角度设想......姜星火的这个法子真是个有意思的提法,父皇,您觉得如果您是个自耕农,给朝廷交税不愿意面对什么?”
“自然是徭役,赋税已经不算高了。”
朱棣的回答干脆利落,朱棣这大半辈子走南闯北,他不是不知道民间疾苦,也不是不晓得底层官吏利用手中的权力,无限制地驱使自耕农服徭役来折磨人,借此索取好处。
但没办法,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朝廷不可能给县级衙门雇佣大量的正式人手,朝廷压根就没有这个钱。
而且,很多事情也不是全年都需要的,只是在特定时间才需要人手来完成。
譬如,在夏秋两季征解税粮需要的解户、贴解户、巡拦、书手,这只有夏秋两季收税的时候才惯例需要,平常不可能养着这么多人。
再譬如,冬日里需要的民夫、柴夫,春天江河解冻时需要的闸夫、坝夫、浅夫,更是特定季节需要的少量人手,有时候甚至在特定季节都不需要,比如冬天暖和柴火充足,亦或是春天融雪太少,堤坝不需要额外人手来守护。
综合以上种种,白嫖自耕农其实是当下朝廷的政策最优解。
朱高炽补充道:“除了徭役,还有一方面就是作为税收缴纳的粮食,这里面的门道可太多了,大斗进小斗出,大秤进小秤出,都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还有粮仓失火、粮食成色不合格等等龌龊手段,往往使自耕农负担比预期外多得多的实际赋税,这些差额,都被地方的贪官污吏与地主联手瓜分了。”
朱高炽觑着朱棣脸色,补充道:“朝廷根本就管不了,靠杀人都解决不了。”
而随着密室内的朱高炽得出结论,墙外的李景隆也得出了相差无几的答桉。
李景隆答道:“当先的便是徭役,这是个顶折磨人的,很容易耽误农事;其次是缴纳的粮食,也容易被做手脚,自耕农是没能力伸冤的,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最后,便是耕牛和种子这些,自家置办不起,青黄不接或者运气不好的时候,得向地主贷。”
“你说的都对。”
姜星火予以肯定,旋即说道:“公共管理政策的制定有个原则叫‘急民之所急,想民之所想’,解决大明的土地制度,从根源上讲,便在于你说的三点。”
“正是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阻碍了自耕农向朝廷交税。”
“也正是这三点,成为了地主阶层土地兼并的主要手段,你仔细想想,是也不是?”
李景隆忽然若有所悟。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开窍了,是真的开窍了。
李景隆奋然击节道:“所以只要从这三点入手,就可以合理地设计出新的土地与税收制度,进而抑制地主阶层的比例,达到稳定王朝税基,延续王朝寿命的目的。”
说出这些话,李景隆自己都愣了一下。
李景隆似乎明白,朱高煦是怎么突然变聪明得了。
姜星火,真是个天生适合教书的!
不知不觉间,就把自己引导到了正确的答桉上。
而且,这似乎都是他自己在指导下独立想出来的,而不是姜星火硬塞给他的。
密室中。
朱高炽狠狠地一拍扶手,胖胖的手掌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变得有些发紫。
但朱高炽丝毫不觉得,似乎一下都不足以发泄心中的兴奋。
朱高炽另一只手,又拍了一下,剧烈的疼痛方才让他从兴奋中稍微冷静下来。
朱高炽再也坐不住了,纪纲眼疾手快扶他起来。
“父皇,儿臣原以为杨荣、杨士奇,便是世间顶级的文臣了,再往上,便是如道衍大师那般谋圣的存在......可今日听了姜先生一席话,方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儿臣之前坐井观天了!”朱高炽转身对朱棣极为郑重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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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闻言,听了朱高炽对姜星火改了称呼,笑吟吟地负手问道。
“所以,你信了?相信朕之前说,姜星火一定会有更好的对策?”
“信了!”
朱高炽惭愧低头,说道:“姜先生从历代王朝土地制度演进现象,归纳出了土地决定税收,比例决定税基,税基决定寿命的规律。又基于这个规律,根据现在大明自耕农在交税和土地兼并面临的问题,引导李景隆归纳出了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
“最后,针对徭役、粮食、耕牛种子这三点,自然可以提出最合理的解决对策。”
“而如此一番清晰地推导逻辑下来,便是儿臣这般庸才,都能斗胆设想出几条来,何况姜先生这般绝世之才?”
“儿臣真的很期待,姜先生到底如何针对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为大明王朝制定新的土地政策,缓解地主阶层与自耕农的矛盾!”
朱高炽长揖到地,声音洪亮地说道。
“恭喜父皇!能得姜先生指点,我大明必定国祚绵延!”
朱棣闻言,亦是叉着腰哈哈大笑,笑到尽兴,方才指着墙壁说。
“既然如此,那便等着姜先生的神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