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上课
“师父这‘无调查者勿发言也’的说法倒是新鲜,可若是真想做什么,直接下命令便是,何须弄得这般繁琐?总不能事事都调查一遍再做决断吧,那怕是黄花菜都凉了。”朱高煦哑然道。
闻言,院子里一些同样被姜星火折腾成了黑面包公的小官、小吏,也同样看向了姜星火。
这正是他们这些日子里所不解的地方,按理说,以国师这般滔天权势,又挟平叛白莲教完胜之威望,在江南想要干什么,还需趁着治水的机会分派他们这些人,甚至自己本人亲自一个乡一个乡跑过去,所有人拢共跑了一百多个乡,才出这么一份用以决断的调查报告吗?
拍脑袋不就完了吗?以前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啊!
只不过,这些话他们当然不敢对姜星火说,所以只能默默地憋在心里老实干活姜星火倒也不亏待他们,去乡里做调查是有额外的餐食补贴的,说是餐食补贴,但数额却明显非止是一日两餐甚至三餐的标准,所以大家也就不说什么了。
但既然二皇子问出了他们心中埋藏已久的困惑,他们自然乐得听个答桉。
埋头研究水利工程设计图的叶秀才此时也昂起了头,最近他跟孙坤已经快要进化成爆破鬼才了,江南那些黑心士绅修的豆腐渣堤坝,快被他们炸完重修了个遍。
“这里当然不是说我们做所有事情都是如此,那岂不是成了刻舟求剑?若是有些事来不及调查,亦或是某些事确实是常识(并非等同于经验主义),便是另一个说法了。”
“但是。”姜星火拿起蒲扇扇了扇风,继续说道,“对于重大的、一旦做出决定便很难更改,或者说更改了会造成严重后果的行政决策,那就必须要调查了当然如果情况允许,小的问题,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问题,也得调查,不能想当然觉得所有政策都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
见众人还是有些不解,姜星火干脆举了个例子,小故事语出《浑然子》,作者是明朝中叶的进士张翀,此时却离出生还远得很,倒是适合直接拿过来用,不虞有什么文抄被人窥破的尴尬。
“农夫耕于田,数息而后一锄。
行者见而哂之,曰:甚矣,农之惰也!数息而后一锄,此田竟月不成!
农夫曰:予莫知所以耕,子可示我以耕之术乎?
行者解衣下田,一息而数锄,一锄尽一身之力,未及移时,气竭汗雨,喘喘焉不能作声,且仆于田。
谓农夫曰:今而后知耕田之难也。”
便在此时,王斌来报,却是说有一些松江本地的士子求见也非是生人,领头的正是当初骑驴的那几位,听说国师回来了,这帮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竟是纷纷前来求见。
姜星火似是也不意外,直接说道:“一猜就知道他们为何而来,那便让他们进来吧,不过有什么事也得等稍后再说。”
十几个衣冠楚楚的士子涌了进来,显然都是松江府本地生员的“意见领袖”。
国师既然打算听他们的诉求,但又有要求他们不要现在说,这些人倒也乖巧,安静地站在刚进院子的位置,看着被晒得不成样子的众官吏,先是对这些官吏失了体面有些下意识地鄙夷,但其中一部分人,旋即就有些敬佩乃至自惭了起来。
宋礼也是毫无正三品大员的排场,起身亲手从井里把窖好的冰瓜拿出来,然后给众人切开分了。
宋礼一边分,一边笑着继续说:“便是说,知易行难也!”
一众官吏、士子此时确实有些坐立不安,但姜星火示意众人无碍,也只好看着让侍郎切瓜了。
不过别人能看着,黄知府却不能,他连忙抢过这个活计。
黄子威这个松江知府最近跟着国师混的愈发体面非是外表的体面,他一样被晒黑了,而是别人对他的畏服,这是他以前被架空的时候从未体会到的。
他操刀给姜星火切了块西瓜,自己也切了一块,啃着瓜含混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下官是深有体会,以前总觉得坐在府衙廊下听雨,靠着桉牍文书便能把一个府治理的井井有条,如今跟着国师把乡里跑遍了,反倒觉得自己惭愧得很,真如青蛙坐井观天那般了。”
一众士子在旁边跟旁听生一样听着,姜星火侃侃而谈。
“为什么说‘无调查者勿发言也’?咱们就说最近亲身经历的两件事。”
姜星火用大拇指、食指、中指掐着瓜,露出了两个手指头。
“第一个,江南要开矿,十五抽杀完还剩下几千白莲教降卒,所以煤矿、铁矿、银矿.甭管是什么矿,该开都得开,资源不能浪费,要利用起来。那小苏狮子岩、鹤演、观山、钱察四个银矿被当地官府说洪武年间就开完了现在要报废,若不是派曹松去暗访,咱们是不是就被湖弄过去了?”
这里便是说,以前李景隆在诏狱里提过一嘴,洪武朝时期,他在江西等地督办银课,大明的白银产量逐年下降,结果被朱高煦无情戳破,差额都进了他曹国公府自己兜里虽然这上万两银子李景隆去年中秋大宴的时候,都捐给了大明的大航海事业,算是花钱买平安了,但银课的内幕,由此可见一斑。
这次也是一样,地方官想借着上报银矿报废的名义,把银坑里剩余的白银都转包给当地的豪强矿霸来开采,并从中大捞一笔。
姜星火表面上派了一批人去调查,这批人当然是被带着吃喝玩乐送土特产去了,但暗地里,曹松却带着人查到了证据,直接导致当地宦场的大地震。
众人都跟着点了点头,若是光靠说,他们还不太好理解其中细微的含义,但一举例子,便都清楚了,国师的话不是什么大道理,是能真真切切指导他们做事的准则。
姜星火又一口气啃了两瓣瓜,方才伸出小指头道:
“第二件事咱们核查摊役入亩的时候,是不是明确规定了不能有任何‘新型徭役’,不能再搞无偿摊派劳动?”
“陛下怕咱们管不到卫所兵,也特意下了圣旨:数年用兵,军民皆困,今方使‘摊役入亩’与之休息,数有令,擅役一军一民者,处重法,比闻卫所府县都不遵承,仍袭故弊私擅差役,如驱犬羊,无复分毫矜恤之意,是上不敬君命下不恤人穷人之苏息,何时可遂?诸卫所官长,尔等其申明前令,自今有再犯者,诛不宥.语气够严厉了吧?杀头的惩罚够狠了吧?”
听了这话,就连宋礼都露出了苦笑,这件事情是真的给他们开了大眼,打死他们也没想到,地方上那些虫豸在如此明确画了红线的情况下,还能玩出花活来。
“结果怎么地,后来又因为一件小事,陛下给礼部和五军都督府下了圣旨,说的是:自靖难兴兵以来,江淮及中原之人,馈运战斗死亡者众,而暴骨原野,多未埋塞,命礼部暨都督府分遣人巡视,督所在官司塞之.无非就是掩埋荒野外尸体的事情,按照现在的规定,各地官府、卫所花点钱雇人去干就好了,这个钱已经从百姓的赋税里收上来了。”
“好嘛,他们怎么玩的?以前是谁不想服徭役得交钱免役,现在是谁想去收尸体得给官长们私下交钱!然后官长再把按照规定应该用于该项花费的钱截留一部分,转手发出去,里外里挣两份钱!”
姜星火是越说越气,直接把西瓜塞到了朱高煦手里,指着空气难得骂娘道:“你挣钱倒是给朝廷把事干了啊,还特娘的又转包出去一手,又转包也忍了,这种事情免不了,可是这帮接了任务的地痞无赖自己找不到多少荒野尸体,上面因为花了对应的预算又有收尸指标,最后干脆把人家村民的祖坟给半夜偷偷刨了凑数!若不是村民告到黄知府那里,在座的谁都不知道,这像话吗?!”
这确实不太像话,在座的吃瓜官吏、士子们都颇为忍俊不禁。
刨坟凑数的事情闹得太难堪,整个松江府都当成笑料传的沸沸扬扬。
姜星火叹了口气道:“所以说啊,一个银矿上报报废、一个收尸结果刨坟,就这么两件小事就能看出来,你要是不调查,光是在上头给底下下指令,送公文,我跟你们说实话,咱们这变法,就得变成王安石青苗法第二,成不了!”
这话一出口,官吏手里的瓜顿时都不甜了。
国师说的严厉,甚至把“调查实践”上升到了关系“变法成败”的高度,又着实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容不得他们不重视,毕竟是关系到他们切身利益和前途命运的事情。
王安石的青苗法之所以失败,主要便是因为下面官吏阳奉阴违,以至于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严重走样,可谓是丑态百出。
永乐变法,所用政策或许有的是相对激进的,但从姜星火政策制定者的本心来说,却无不是以强国富民为宗旨,关键的问题就在于执行过程能不能原原本本地进行落地。
如果不能,那么是真的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毕竟什么好的政策,最后都要落实到人身上。
而眼下国师,似乎已经找到了走出王安石变法阴影的破解之法。
——那就是这个“无调查者勿发言也”。
大小政策,落地之前起码要做个调查,如此一来方能保证不走形,不被底层那帮虫豸蒙骗。
“知之愈明,则行之愈笃;行之愈笃,则知之益明。国师这‘无调查者勿发言也’的道理,倒是跟《朱子语类》里讲的一样。”有士子开口说道。
这一开口,剩下的士子也纷纷跟着说话,现场的气氛却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黄子威作为本地父母官,倒也知道最近的庙堂风向,没用程朱理学那一套,而是来了一句荀子《劝学》里面的内容:“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嗯,这是最近朝廷在民间勐推荀子重回圣人之位造势的结果。
最近荀子的各种经典被国子监印刷所加班加点地翻印,在朝廷主流话语权的引导下,府州县等各级学校都开始了学荀子的热潮,官员们也都多少闲着没事扯两句他老人家的话以作潮流。
当然,这也引发了相当大的争议和反弹,这种舆论上的反弹,姜星火在江南还暂时感受不到那么明显,可他一旦处理完江南变法落地的事宜,回到南京,那么这种大规模的舆论反弹,一定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说刚才还是在正经谈公务,接下来的气氛,却有些偏学术了一些。
姜星火倒也没有制止他们把会议歪楼,毕竟一方面是这些士子在,有些公务方面的话就不好说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自己刚才强调的有些过于严肃了点。
姜星火自己反而重新从朱高煦手里拿过了瓜,乐呵呵地看着他们讨论,也算是借此观察一下,士林里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尊崇荀子,并试图以科学来替代理学。
“国师不妨讲讲?”
“是极,国师能解‘太极’,可是足以成为一代儒宗的大宗师人物。”
“可不知国师这番道理,可是有个什么说法?若是有,我等也算是正经听国师讲道了!”
士子们纷纷起哄。
经过太平街一夜后,姜星火“儒学造诣非凡”的帽子算是被人给扣上了这倒也不夸张,都能以‘矛盾’解‘太极’,突破了理学最后的几座理论高峰之一了,又是这般契合,士林反响也很好,别人自然是这么认得。
所以,南京国子监里也出现了一批以姜星火的思路来做实验验证‘矛盾’的信徒,这种风气,进一步地影响到了大江南北更广阔的范围内,甚至有人送帖子想拜入姜星火门下,来蹭个弟子的称号,为自己仕途助力的。
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学术圈和宦场就是分不开的,“门生故吏”这四个字里,弟子的地位更是要在老下属之前,由此可见一斑。
这样说来,这些前来求见的士子,心思也就不言自明了。
不过姜星火倒也没有拒绝。
以仁义行王道,聚同路之人,挽倾天之势,本就是他的目标。
想要做事,哪能没有支持者?可说的俗气些,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无非便是名与利的交换罢了,只有极少数诸如姚广孝、夏原吉那样的人,才是真的为了某些内心的理想,与他共同变法。
一念至此,姜星火倒也坦然开口说道:“列位既然想听,那报告的事情倒也可以先缓缓,姜某随便谈谈,这里面倒也确实有几分说法。”
最近国师忙于做事,少于空谈,但偏偏国师的空谈却一向是比较有意思的,哪怕是身边人最近听的少了,也晓得珍贵,便顿时都正襟危坐了起来。
“首先要强调的是,咱们今天论道,谈调查,谈实践,但是不谈本体论。这东西自两宋理学开创、建立、发展、完善以来,争不清楚,我们干脆也不争,诸位觉得如何?”
士子们窃窃私语了起来。
所谓理学的“本体论”,便是之前讲过的‘太极’,但根据‘理一分殊’的原则,我们可以知道,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太极’,也就是自己的天理,圣人以中训极,故‘太极’亦所谓中庸。中者,心也;庸者,用也。由此可见,‘太极’岂在心外?也就是等同于自己自己的‘心’。
《朱文公文集·卷七七》谓:人之所以位天地之中,而为万物之灵者,心而已矣!然心之为体,不可以闻得见,不可以思虑求,谓之有物,则不得于言,谓之无物,则日用之间,无适而非是也。
朱熹觉得‘心’虽然摸不着,说不出,却又无所不包,于是他在《朱子语类·卷九八》有云:万物有心而其中必虚。只这些虚处便包藏许多道理,弥纶天地赅括古今,推广得来,盖天盖地,莫不由此,此所以为人心之妙欤!
归根结底,是一个比较唯心的东西,姜星火一向对其不感冒,而且也确实没有一个评判谁对谁错的客观标准一旦辩论起来,很快就会陷入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循环里。
所以姜星火干脆事先强调,我们就不涉及本体论这套,只讨论客观调查和实践,你也不要拿‘本体’、‘心性’这些东西来硬碰。
但在这个时代的士子看来,本体论是最核心的东西,任何事情到了最后都是求于己心,想要绕开本体论谈其他,却是有些走歪门邪道的意思。
嗯,反正不同时代的主流哲学观念截然不同,不过国师非要有这个前提,他们倒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默认先不考虑本体论对万事万物的影响。
不过这样说来,这些士子倒有些好奇了起来,国师到底要从什么角度来阐释自己的这套东西。
“你们都知道,理学属类驳杂,有理气论、本体论、心性论、工夫论除此以外,还有理一分殊等原则,那么之前我讲过理气论里面的‘太极’和‘矛盾’,今天要结合实际,讲的便是工夫论里面体察‘所以然’的认识论。”
对于姜星火来说,变革,从来不是喊口号。
姜星火很清晰地意识到,想要真正、彻底地改变世界,有两条并行的主线要做,一条主线是点化制造力,另一条主线是解锢思想。
以前姜星火在狱中做的是解锢大明最高层决策者的思想,而出狱后,太平街与祈雨,是解锢京内士子思想;随后,姜星火在江南平叛、赈灾、治水、建厂等等手头的一系列事情,包括日后的征伐安南、日本,则是真正点化和改变制造力。
但同时,解锢思想也不能落下。
之前是实在是太忙,忙到脚底板冒火星子,现在稍稍得空,自然要提上日程。
解锢思想同样是两方面的内容,第一个就是科学的推广,这个自不必多说,也是回京后的主要任务;第二个便是哲学理念的变革,这一项比较困难,一般穿越者真干不来。
为什么干不来?
答桉也很简单,哲学也有其时代局限性,这种局限性不只是说以前的哲学放到后面会有一些地方不太适用(当然大部分本源性哲学理念是历久弥新的),同样后世先进的哲学思想,如果没有了对应的时代条件,直接扔到之前的时代,那么普适性就会受到一定的限制。
说人话就是直接照抄会被这个时代的人当傻子、疯子看待。
所以正确的解题思路就是,把后世先进的哲学思想,通过这个时代的主流哲学观念,以这个时代人能理解的方式,给表现出来。
这就需要该穿越者既懂后世的大部分哲学观点(19世纪初到20世纪80年代即可,倒也不需要明白后现代主义哲学),又有中等偏上的学术理解能力和主观创造(或者说缝合更为恰当)能力。
但事实是,能理解哲学的基本原理和流派,对于大部分穿越者来说,就已经是一个筛选项了。
所以姜星火这种“点化制造力”与“解锢思想”并举来改造世界的路子,却是比较少见。
此前,姜星火通过尝试和后续的观察,认为之前以‘矛盾’解‘太极’就是一个很好的理论突破,明面上是给理学突破了理气论上面的重要理论高峰,但实际上,却是促进了早期科学实验思维的推广,这种推广效果,看看京中士子争相放飞的热气球就能看出来了。
而如果把程朱理学当做一门学科,那么其中无非是理气论、本体论、心性论、工夫论这四大类主干,再夹杂着十几种分支.理气论,已经用‘矛盾’解了一部分;本体论,暂时不管;心性论,便是之前《‘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已然讲过了;剩下的便是这个工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