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宦海沉浮这么多年,除开一开始不太熟悉太子的阶段,现在把握太子心思已经越发的准了。
太子在坤宁宫上演了一番苦情戏,皇后当然不能真的打他二十军棍,之后再辅一些母子皆拭泪的扇情画面,这事儿大抵也就这么过去了。
然后,太子的操作开始了。
他先是去乾清宫恳求皇帝陛下加强宫禁,哪怕是皇亲国戚往后也再不许擅自出入紫禁城。
所谓‘近之则不逊’,皇帝说到底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接触的多了,觉得平平常常的难免会生出不恭敬之心。
之后宫中传出消息,调礼部右侍郎、詹事府詹事吴宽转任漕运总督,品级为正二品,是正儿八经手握实权的地方要员,非皇帝亲信,不会调用。
漕运总督直接对皇帝负责,节制湖广、江西、浙江、南直隶各省漕粮,这些漕粮全部都要经漕运总督查验,方能由运河北上,且漕运总督有领兵之权,说句夸张的,要粮有粮,要兵有兵。
吴宽是弘治皇帝的老师,礼部右侍郎,升任这个位置,没什么不合适。
随后撤户部尚书周经,这个人皇帝本来就烦他,直接给扔到应天当巡抚去了,同时调吏部左侍郎韩文任户部尚书,再命太常寺少卿焦芳接韩文,转任吏部左侍郎。
撤鸿胪寺卿周度,给他扔到南京任刑部尚书,由鸿胪寺少卿,也已经心向太子府的蔡毅接任。
撤刑部尚书白昂,由阁臣谢迁兼领刑部尚书。
最后一道旨意,命詹事府少詹事王鏊为詹事府詹事。
在弘治朝,这样规模的朝臣调动属于激烈,
旨意一出内阁震动,
刘健带着东西就来到了太子府,
“微臣刘健叩见太子殿下!”
“刘先生请起吧。”朱厚照正在抄录《出师表》,这也是他今日的任务之一了,“刘先生找本宫是什么事?”
刘健是内阁首揆,
他有一个责任,是要率领群臣对皇帝负责,
同时也要向群臣负责——就是皇帝干出什么不靠谱的事情时,他得有个姿态。如果一味向着皇帝,那么就会有御史参他为‘奸佞’。
“殿下,臣今日斗胆,想请问殿下,朝廷一派平稳之象,何以突然一次裁撤两位尚书?是否内阁有不当之处?”
“哪一道调任不妥?”朱厚照抿着嘴唇问。
“臣并非说殿下之意不妥,乃是因为变化太大,引起朝野非议,已致人心惶惶!”
“刘阁老……”
“殿下不好了!”朱厚照正在说话,外间来了个很慌乱的小太监,
惹得刘瑾都跟着担惊受怕,怒斥道:“平时怎么教你们的?有什么大事,需这样大呼小叫?!”
“你让他说。怎么了?”
“殿……殿下,大…大司徒和大司马领了各部大小官员一百余人在左顺门外跪地哭门!”
刘健一听,心中大呼坏事,他就知道这些调任的旨意发出去会引起官员的愤慨,乃是因为太子是盯着他们中一些不听话的来调动,
比如吴宽、周经等之前和太子有过争执的,直接离京。
周度,因为在鞑靼使团事件中没有完全支持太子的意见,所以被扔到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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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似焦芳这种混蛋都能到吏部当左侍郎,这凭什么?
不可否认哭门的官员群体中是真的有不认同太子一些治国理念的大臣,但也有人是受了这个刺激……比如说,
太子是不是记仇,那么他们那些上疏指摘过太子不是的官员,之后是不是都要被一个一个给干掉?
大家本来在弘治手底下过得舒舒服服的,现在忽然是这个节奏,怎么能适应?要是圣上驾崩也就算了,现在圣上还在呢啊!
所以说,本身就已经谋划了很久的一帮人,一经刺激,立马就爆发了出来。
朱厚照写完最后几个字,站起来对刘健说:“刘阁老应该早提醒我的,若知道有此之变,本宫便不建议父皇这样调动了。”
刘健本来还奇怪,一向智足拒谏的太子,怎么说起软话来了?
但是下一秒,他忽然愣住,
不对,
上当了!
一旁的刘瑾因为跟着朱厚照,所以大约知道太子几日前就在谋划此事,如今大局已定,便轻轻笑了起来。
几日前,
他就已经和太子殿下建议过,此次文官的反扑和前几次不同,当时他还捏着汗呢。
但没想到,殿下只用了简单的两招。
“殿下……是否早已谋划好了这一切?”刘健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当今的皇太子了。
“刘先生,”朱厚照怔怔的望着远方,
“殿下想说什么?”
“你教导过我,勉励我要成为一代圣君。我……一直记着呢。”
朱厚照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忽然要讲这句话,或许也是在给自己一份信心,他做的绝不后悔,他做的,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好皇帝。
而好皇帝想要做事,没有绝对的权力又是万万不行的。
“刘瑾,陪着本宫走一趟吧。”
“是,殿下!”
“哎。”刘健心里叹息一声。
他本想当个和事老,但时间实在太少,更没想到太子是激着外庭官员如此进谏。
而这道调任官员的圣旨则是给他们所有人上的紧箍咒。
左顺门外,
红袍的、蓝袍的、青袍的官员跪了一地,他们有的哭,有的嚎,嘴里叫的都是‘太祖啊’、‘太宗啊’、‘先帝啊’这样的话语。
朱厚照是乘着轿子过来,老远就听见震天的吼叫声,
搞的刘瑾和刘健都有些紧张,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
“殿下,要不先让奴婢去劝劝众位大臣吧?”
“不必。”朱厚照摆了摆手,
他现在是比街头的老太太还不能碰,谁碰他一下,正好灭了他九族。
左顺门外,大臣们也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来的这么快,其中有些人对太子的意见还不小,
隔着老远就喊:“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停止整军!勿要擅杀朝廷大臣!”
“太子殿下正是出阁读书的年纪,不应干涉朝政若此!”
……
朱厚照出了轿子,他其实个头不大,但就是这样一个小个子,一派澹定模样,面对群情激奋的大臣,某种形式上,还有点像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刘瑾搬来了椅子,看起来朱厚照就准备在这里就坐。他可不是弘治和还是小孩子时候的嘉靖,对于这个场景他一点不怕。
说句不好听的,他现在只要愿意,就可以当史上最强碰瓷王。
“搬得近点儿。”
“殿下……”刘瑾心里发慌,主要是,太子是没事,但他害怕这帮人冲上来把他给打个半死。
“我说搬的近点儿!”
“是!”
刘瑾往前挪了几步,
“再近点儿!”
又挪了几步。
随后朱厚照才愿意就坐。
“肃静!”太子沉静着脸,澹漠得望着这一切。
文官们大抵也没想过,太子会有这番言行和表现。
“太子殿下!”马文升是威望高的,这个时候他要说话,“臣等今日有要事请见陛下,还请殿下转告!”
朱厚照胳膊肘垫着,歪着头道:“大司马,哪一朝哪一代的臣子,似你们这样拜见君主的?”
“殿下!”吴宽与他也是老熟人了,“臣等忠心为国之心,天日可表!还请殿下代为通传,请陛下降恩一见!”
“吴先生不去上任漕运总督,在这里做什么?”
“臣等有要事,请见陛下!”
“圣旨!”朱厚照一抬手,刘瑾那边就递了过来,他把圣旨打开,上面的字都叫他们瞧见,“命吴宽转任漕运总督!吴先生,你接了旨,不奉旨?”
“殿下不必刁难吴詹事,臣马文升仍居旧职。殿下……”
“大司马,”朱厚照打断了他说话,“本宫在问吴先生话,”
“臣吴宽自是奉旨,谢恩!”
朱厚照摆了摆手,“那么便回去,早日赴任,漕运之重,重于泰山啊。”
这样的话,吴宽就尴尬了,他是走还是不走?
走了,他们这帮人算怎么回事?搞了半天就几句话打发了?而且既然吴宽可以调任,他们当中任何人都可以调任。
不走?那就是抗旨,可以名正言顺的砍了你。
……
……
内阁里,谢迁问刘、李两位阁老,
“这样看来,吴原博也只有请求致仕这一条路可走了。”
说起来还有些惋惜。
吴宽虽然迂腐,但怎么说也是高风亮节的君子。
然而,刘健却摇了摇头,“殿下也没有给他致仕这条路。东宫早已知晓马负图(马文升字)、吴原博等人在筹划此事,这个时候忽然把许多人调开,明面上是怕了他们,想要把他们这聚起来的力量赶紧拆散,这在一定程度上使他们有一种错觉,觉得东宫害怕了他们,所以激得他们立即有所行动。但实际上则是为了占住君臣大义……这个时候致仕,岂会没有不满君父任命、继而逼迫君父的罪名?”
……
朱厚照听了吴宽说了一大通,总之就是皇帝给的任命,他不敢接,“今日刘阁老在东宫与本宫说,朝廷调任官员,引起朝野非议,已致人心惶惶。看来还真是如此。这么说来,父皇没有调任官员的权力,以至于都人心惶惶到要至左顺门哭门了?!”
“殿下!”吴宽脸色巨变,这个罪名他万万不敢认,“微臣于陛下之任命绝无半点微词!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要说是漕运总督,便是边疆小吏,也当尽臣子之本分!”
“吴先生可以这么说,但天下人怎么看呢?调任的圣旨一出,朝野非议,随后左顺门哭门,怎么你们这些人,早不哭晚不哭,偏偏这个时候哭?张口又说并非因为这道圣旨,好,即便本宫认了,那么吴先生你倒是赴任啊,你不仅不愿赴任,甚至还要辞官,本宫和父皇只能以为你们不满这样任命。”
这时候又有官员说:“殿下诡辩之才当世无双!却也不可这样冤枉吴大人!微臣没有被调任,也并无对圣旨的不满,如此方可说明,今日左顺门之事和这道圣旨无关了吧?”
能说明个屁。
“你们,不都是吴宽纠集起来的吧?”朱厚照澹澹反问。
他妈的,这句话还真是个事实!
吴宽嘴巴长大,他直接愣了,怎么……怎么能这样?
其实说起来,他们也确实是被这道圣旨给激得,但那种激……不是对任命不满,是你太子要把我们主要力量都调走啊!
只不过其中细节难以分辨,而且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就说,我们这些人已经谋划了很久了,这不是结党吗?
“殿下!
”
程敏政忽然暴走,他再也忍不住了,豁然间竟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