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离京师千里之遥。
当王华这里步步深入的时候,
刘健正拿着奏疏在东宫请旨。
太子朱厚照着赤红色常服,常服胸前胸后及两肩各绣一只金织蟠龙,腰系玉带,头戴黑色翼善冠,他现在站起来已经比刘健要高了。
这个小老头儿一年比一年矮。
相比他的老迈,太子肤滑而透,英武异常,整个人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他现在这个状态,
就是大明朝自弘治皇帝开始的一众人,心中寄托希望之所在。
年轻啊,步伐有力,沉稳有度。
其实以朱厚照所展现的素质,不要说童年特殊、异常重视亲情的弘治皇帝,就是历史上稍微脑子正常一点的皇帝也不会不喜欢自己生出这般儿子。
只不过落在弘治皇帝身上,他表现的更加夸张,也更加骄傲而已。
而且帝王家庭和一般家庭还是不同,皇帝、哪怕是弘治这种不是雄才大略的皇帝,也要考虑继承人是否合适的问题。
而对于朱厚照,弘治显然是无比满意的。
刘健参与国政也比任何人都深,他很明白,东宫太子在今日朝堂上的力量。如果一个孩子胡闹,家长还是护他,这叫溺爱,可如果这个孩子争气呢,家长护他还叫溺爱嘛,也许不是,也许就是故意的放任其为。
太子翻完刘健递上的徐若钦所呈的奏疏,连最后一页都翻了过去,“内阁的票拟呢?”
刘健抬着老迈的手:“请殿下见谅。老臣还未有票拟,因涉及殿下,故而送来此处,想请殿下示下,之后内阁票拟,送呈陛下预览。”
这小心思动得。
朱厚照不由笑了笑。
“本宫说什么,阁老就拟什么票?”
这话刘健敢答。
太子的意思,照办。在弘治朝是不会有错的。
“自然是如此了。”
“那本宫要你写上驳斥该员的票拟呢?”
“殿下要写,那臣便写。”
老狐狸,
刘健是吃定了皇太子不会让他这样写。
因为他们两方已经形成了长久的默契。
都是聪明人,即便不说,互动了几次自然就明白了。
对太子来说,他也需要一个内阁配合他。
如果要内阁在徐若钦的奏疏上写上驳斥他的话,那么就是恶化刘健在文官之中的生存环境。
这不是太子所要的,因为太子需要刘健。
当然了,总有一天,刘健是要被抛弃。
可不是今天,
也不会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徐若钦。
东宫在浙江做的动作,内阁又不会不知道。这种简单的情况,东宫不会把自己搞得太过被动,也不会毫无应对之策。
所以说刘健敢讲这样的话,
既然讲了这种话,朱厚照也就不必再为难这个老人家了。
“如你所说,一个小小的知府,何必那样大动干戈?这件事本宫知道了。奏疏就留在本宫这里吧,拿回去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按道理,这是不应当的。
但当年太祖朱元章曾经也让大臣的折子先送给太子看。有人给找着这么个祖宗的做法,弘治皇帝自然也就拿来主义了。
所以朱厚照是可以保留的。
刘阁老却因为被点破了心中一点小心思,拱手称罪,“是老臣昏聩了。”
但朱厚照也不至于就这么个事追究他,直接略过不提,转而说道:“观点斗争是假的,方向斗争也是假的,只有利益和权力斗争是真的。刘阁老,本宫说的可对?”
“老臣请旨,说一句实话。”
朱厚照兴致不错,抬了抬宽大的袖口,“你说。”
“殿下不应轻视观点之作用。”
“懂你意思。”太子眉目一垂,却是另一番想法,“不管是什么斗争,本宫不会留着国家的蛀虫”。
刘健听在耳里,惊在心里。东宫历经几年淬炼,也开始不一样了。
对于朱厚照来说,现在已经不是弘治十一年了,那会儿大臣可以欺太子年幼,把他按回文华殿读书,什么也不让他干。
所以他当然在意权力、在意舆论场。
可今日的朱厚照谁还能阻止他继位?所以权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这些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刘阁老,本宫这里没事了,你回内阁吧。”
“是,老臣告退。”
人走后,朱厚照把徐若钦的奏疏放在一旁,吩咐刘瑾:“将丰熙叫过来。”
“是。”
丰熙就是弘治十二年乙未恩科的榜眼,然后因为自己是瘸子而失去状元的那一位。
瘸子其实在古代不是很方便,因为有重要的祭祀活动,平时也就罢了,正在拜祖宗呢,大家都跪了,就你跪不下去,或者跪了起不来,那种场合,总归是不好。
但他还是能够拿到榜眼的名次,便是因为一手策论文章,写得极好。
丰熙现在翰林院待了两年,随后到詹事府任‘九品校书’,其实就是太子秘书了,现在已经升到了从六品左赞善,侍从文章。
因为腿脚不好,朱厚照还动脑子画图,让人给他搞了个木制的简易轮椅,他是没什么念想的,一个瘸子能得太子青睐,基本是往死了干去。
现如今和朱厚照已经很熟悉了。
太子一交代,不久之后就有专门的侍从推着他进东宫,然后他自己再拄着拐杖。
一般情况下,朱厚照觉得麻烦,就会自己走出去,从台阶上下来,这次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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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丰熙,参见殿下。”
“免了。”朱厚照伸伸手让刘瑾过来,把奏疏展开给他看,“看一眼,回去写一篇文章驳斥他。”
丰熙博闻强记,奏疏这种东西,他只需看上几遍,不需要抄,自然就能够记住了。
文理这个东西不是数学,
永远是正说正有理,反说反有理。
就像,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俗话又说退一步海阔天空。
中国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
甭管我们要做什么,我们都能找到一套漂亮的道理来支撑,等到哪天发现做得不对了,马上给你推翻,打倒。再过些年头,发现又对了,再捞起来接着批判曾经的批判,然后拿出来用。
当然,它有个好听的词儿,叫包容性强。
至于这份奏疏本身,
朱厚照是要留着的。
一来,他要等等浙江那边的情况,王华办得如何,怎么也要有个信儿给他。
二来,他想霸道一回,这奏疏他就留在自己这里了。
不交内阁票拟,也不交皇帝阅览。
之所以如此保密。
他就是要看看是哪个大聪明敢跳出来询问徐若钦的奏疏去哪里了。
或者他们就是不急,那也行,拖着呗。
最后一点就是朱厚照先前考虑的,在此时,还是尽量不以贬黜刘大夏为目标,除非他自己非要死抓不放。
所以能压着就压着。
“殿下,微臣需一个时辰的时间。”丰熙视线移开后,颔首说道。
“嗯,不急。你慢慢弄吧。”朱厚照转身,自顾自的入殿。
刘健带着奏疏去东宫的事,外间的臣子基本是不知道的。
但他们知道徐若钦有一本疏上去了。
结果一连几日都没什么动静。
这就有些让人滴咕了,
刘大夏在和礼部尚书张成、督察院都御史戴珊商议时也觉得蹊跷,
“东宫可不是如此好脾气的人,徐若钦的奏疏难道就这样被留中了?”
留中,就是皇帝看到了奏疏,但觉得不便处理,所以自己留下来了,也就是不再批红转下去让大臣去办,更不会在邸报上抄录。
本来就是不方便的事,还搞得众人皆知干什么。
这样一来,作为兵部尚书刘大夏,他就很尴尬,他不好过问这个事情。
关于这一点,历史也有记载。就是弘治末年,皇帝老是召刘大夏奏对,甚至有一次说:哎呀,朝廷里有什么事情,我总是会想到你。可是又担心,这件事超出了你的职权显得不好而作罢。
不过,皇帝这么说,刘大夏也还是尴尬。
因为臣子递奏疏是通过通政使司,然后进入内阁,内阁票拟,也就是写一个‘怎么办’的建议,然后上呈皇帝,皇帝用朱笔来批,也就是所谓的批红。
当然了,朱家的皇帝懒,批红的这个工作也交给了司礼监太监,心大的皇帝甚至看都不看全都扔给太监。
司礼监批红之后,就会转下去,上面已经有皇帝的意见了,该谁办理就由谁办理,至于什么六科抄录、邸报发行也都按例照办即可。
所以问题来了,
现在这个奏疏到朱厚照这里停住了,按照道理只有通政使司、内阁和太子知道。兵部凭什么知道?
礼部和督察院更不会知道。
所以他们苦恼就苦恼在这个地方。
他们没想到太子玩了这么一手!明明徐若钦的奏疏言辞还是蛮激烈的,结果就这么石沉大海了!
其实大明朝的奏疏流转过程就是个漏风的破窗户,
基本上皇帝还没批,什么屁事儿主要官员都能够知晓。
但像这种事,大家都不提,那小事一桩,可真的追究起来,谁也承受不起。
然而,如果是这种结果的话……
刘大夏、戴珊、张成已经没有办法了。因为上去一本奏疏可以被石沉大海,那第二本自然也可以,这样拖下去,
浙江的银子照取,大同的粮食照屯,一切都没有变化。
刘大夏无奈了,“当年,陛下要用兵于北方,我们也是力劝陛下爱惜民力。如今不过是再来一遍,只要是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过几日,等时机合适我便进宫,面陈陛下!”
这么一等,
倒是朱厚照先等到浙江的情况。
结果一看桉卷太子被气到震怒,王华故意给他们留了八十万两,可他们怎么做的?
“八十万两银子,他们拿五十万两,本宫拿三十万两!还说自己办桉办得好,难道还要本宫谢谢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