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出宫一次,碰上这样的事,实在让朱厚照觉得晦气。
以至于接到入宫旨意的大臣都觉得很意外,皇帝明明已经宣布免朝三日,为何头一天还没过就会有圣旨。
不过京师正阳门外的事动静不小,既然武定侯能够听到消息赶过来,说明也会有些大臣收到了消息,其余不提,应当是与皇帝微服出巡有关。
似毛语文这般掌握京城动态的特务头子,反应更加迅速。
朱厚照将小竹楼的门帘一掀就见到他率领人马沿街叩拜。
“微臣锦衣卫副使毛语文,前来护驾!”
朱厚照略微愣神,随后再看此时的街道已经空空如也,就是明亮的水云间客人也都不见了。
又是锦衣卫、又是东厂的,动静还是大了点。
“正巧你来得及时,你现在就带人,去将许帮、还有什么铁锤帮、白帮的所有可以叫做帮主、堂主抑或是什么主的,全部捉拿!漏了一个,朕唯你是问!”
“微臣领旨!”毛语文对这个事情是熟门熟路,而且他也不问为什么。
倒是刘瑾在边上提醒,“陛下,今日这事不消今晚,朝野便会人尽皆知,到了明日,百姓也会人人听闻,抓人,是不是最好要有个罪名?本来,也会有言官会聒噪,说陛下微服……”
刘瑾是担心,那帮言官不敢说这个手段坚决的皇帝,全都调转枪口往他这个太监的身上打。
朱厚照略微沉吟,他考虑的倒不是言官,而是日后。
“……有些道理。那这些人的罪名就定为聚众为帮、肆意乱政!”
这八个字说得刘瑾心头一颤,如果是‘欺压百姓’这类罪名,说实话只要没有恶劣情节,也就是坐上几年牢,最多不过流放,但怎样都不会要了性命的。
可‘聚众为帮、肆意乱政’这是个什么性质!
刘瑾不敢多话,作为一个太监他不会去心疼这些人命,他只是有些惊讶于皇帝竟然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大动肝火。
毛语文也不会多说,不要说杀几个百姓了,就是那么多官员的人头他也割过,又能怎么样?
但到乾清宫里讨论的时候,几个大臣都提出了不同意见,认为这样子实在杀伐太重,尤其正德这个年号刚刚第一年使用,而且眼下刚三月,
古人所讲究的那种春天是万物复苏的时候,搞这么多杀头……实在不好。
“……且,各帮众之中,不皆是坏人,欺压百姓者有,行侠仗义者也有,即便朝廷要杀人,也该分清黑白、明辨是非,如此方能服众、安众。”
闵尚书的个性,即便是皇帝背对着,不愿意听,他该说什么,也还是要说。
不过朱厚照也是很有个性的人,他不会听的话,该不听还是不会听,“皇城脚下都有帮众了,闵尚书,你可知道帮众意味着什么?”
闵珪不言。
这帮人如果成千上万,又坚决服从一个所谓的帮主,到时候皇帝的话在京师就不如一个帮主管用了,这叫什么?
再极端一点说,一旦这些人和敌人进行里应外合,那大明的京师做什么防守能有用?
朱厚照略严厉的眼神撇过去,“天下的事,其中猫腻朕有的都知道。但这里面有一些朕能忍,有一些朕不能忍,做这件事的人心中也要有数,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大明疆域万里,成帮成众中不下万千,朝廷从来没说过这件事。”
“所以你们或许觉得朕是小题大做、甚至就是恼羞成怒,于是借题发挥。这,未免也太小瞧朕了。朕所指的要害,就是聚众为帮一事,这件事,朕不许,朝廷不许!如若照你所说,朝廷去仔细分辨,做善事的放了、做恶事的砍了,那么没了许帮,明日还会有李帮、王帮。到那个时候就没完没了了。”
“再有,肆意乱政这个罪名,他们也一点不冤。不夜城是朝廷的大政吧?其中用工的价格每日三十文也好、二十文也好,这都是官府明码标价打出来的,现在他们在这里随意的搅合,这是不是乱政?”
户部左侍郎、少府令顾左一直还跪在边上一个字没讲,今天这个事情,如果真的要找一个人担责,那他一定是最主要的那一个,跑都跑不掉。
“可是陛下……天子微服一回,便要了这么多人命,臣恐有伤圣德呀……”闵珪还是没放弃的说。
“就这帮人,老百姓不知道多恨他们。朕就不信了,杀了他们能伤朕什么圣德?”朱厚照一摆手,“好了闵尚书,这一节朕心意已决。你知道朕的脾气,能听你的,早就听你的了。”
这句话是来堵闵珪的嘴的。
再说下去你就是自找难看。
所以闵珪无奈,作为刑部尚书,接下来他也只能照旨审理了。
皇帝对此明显是要斩草除根的态度。
作为刑部,他和赵慎这一正、一副其实还好。
麻烦的是户部和兵部。
一个直接管着不夜城的营造、一个掌京师盗贼拘捕。
结果皇帝微服出了这档子事。
户部韩文、顾左,兵部王炳,对他们而言才是考验。
当然了,还有那个一直跪着还双腿打颤的武定侯。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些应该来的人没来。
朱厚照视线一偏便落在了他的头上,“武定侯,你往前来。”
“是……是!”
他现在是只要皇帝喊到他的名字,他应该就会心提到嗓子眼,所以讲话也有些颤。
就连起身都不敢。
皇帝都给那些人定了这么重得罪了,他这小命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朕问你,这个许辰,和你什么关系?”
“回…回陛下,此人乃是臣的一个家奴。”
“家奴,另外的帮派和你没关系吧?”
“没有没有!臣对天起誓,绝对没有。”
朱厚照冷笑一声,“就是说嘛。这件事不应该只有武定侯府做了,京师里其他的老爷们看着这笔银子就都没想着伸手?顾礼卿,朕也一直在等你回话!”
照理来说,顾左是无论如何都应当知道的。
听到皇帝念到他的名字,顾左也是腰背骤紧,“朝廷出此丑闻,其关键在臣失职,臣听闻以后万分惭愧、痛心疾首,陛下一片爱民、为民之心却不想都是肥了他人之腰包。不过臣也有几句忠心之语,不得不奏。”
“你说。”
“是。关于朝廷所招募的穷苦百姓聚众成帮一事,微臣确有听闻。不过百姓聚集乃是常有之事,小的有同族、大的有同乡,因而臣初时并未觉得此事会惹陛下盛怒,否则臣定会平此事于萌芽。”
朱厚照明白他的意思,
顾左是都知道,当然也知道百姓拿不到该拿的三十文。
但这件事在他的概念里是正常的。不要说三十文,能拿到二十文,这就算是他们这些当官的为政有道了。
这种东西都是对比出来的,现在吏治败坏,就连边军将士的军饷都被克扣,这些百姓孬好还能拿到工钱,又什么问题?
“其二也正如陛下所说,大明疆域万里,若今日朝廷以聚众为帮之罪灭了这三帮,那么其他的帮众是灭还是不灭?”
砰!
顾左说话之间,也正式侍从室谢丕和严嵩端奏疏进来的关口,也不知道他们两人出了什么问题,像是谢丕崴了下脚,他撞到严嵩一下,自己摇摇晃晃的稳住,结果严嵩没扶住手里的东西整个人摔倒了下去,就连奏疏都撒了地板上都是。
刘瑾眼球剧裂,怎么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哎哟!你说你们做事也不仔细些!”
老太监提了衣角就跑过去帮他一起捡。
谢丕和严嵩也吓破了胆,跪在君前,“臣等失态,求陛下饶命!”
不仅朱厚照,就连一众官员也都斜眼用余光看过去。
这个时候,出这种事很容易让人想是不是故意的。
皇帝摸了摸鼻子,“严嵩,你来答一下少司徒的问题。答对了,朕便依你们所请,饶了你们。”
严嵩心里头大骇,顺带着还把谢丕给恨上了。
他甚至都疯狂的想,谢丕是不是故意的。
“启禀陛下。微臣不知,少司徒是问了什么?”
顾左侧身,重复了一遍,“大明疆域万里,若今日朝廷灭了这三邦,那么其他的帮众是灭还是不灭?”
严嵩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开始落下来。
这个问题肯定不能说不灭,因为这个答桉就是顺带把皇帝的思路给否定了。他严嵩才不干这种蠢事。
但是也不能什么都不管的说灭,因为接下来只要追问一句怎么灭,那就歇菜了。
因为帮众的确是千千万万,这其中就是千千万万的百姓,杀是杀不完的,而且还容易杀出事情了。皇帝不喜欢务虚的官员,要么不说,说了就要做到,他经常在身边伺候,当然知道。为了一个问题,折了他以后的仕途,这也是他万万不愿的
所以在那一瞬间,严嵩的心里真叫是天人交战,而且还利用一点儿小缝隙的心思又把谢丕给骂了一遍。
好在乾清宫里也没有人立马催他,而是给他几息的思索时间。
这之后,他便迎着头皮回答:“……微臣以为,需要灭时,便灭。”
龙椅上的朱厚照露出微不可察的笑容,这就是未来掌阁十几年的首辅的资质。
需要灭时,便灭。
多到位啊。
这也是他为什么坚持聚众为帮这个罪名不改的最根本缘由,我用了、放这里,对不对你用是另外一回事,但我要有。需要用的时候,我就用。
而不是以一个‘欺压百姓’这种轻而软的罪名来追究此事。等下一次出什么事,还得去找证据看怎样欺压了百姓。
哪里要这么多的麻烦。
不过这种话,由皇帝说出来……至少在这种道德环境下,说出这么阴鸷的话来,不好。
严嵩的话可以说是满堂震惊,甚至于满堂再无人能多什么嘴。
人家不说还好,一说就是标标准准的‘帝王心术’四个字。
那还有什么好讲?
严嵩看诸臣和皇帝都不说话,还以为出了什么差错,于是壮着胆子问,“少司徒,不知下官的答桉,少司徒满意否?”
顾左心中升出一种无力,他转身面向朱厚照,“陛下,微臣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微臣还有第三点,要奏陛下。”
“你说。”
“此事之所以不上奏,微臣一是对其严重性估计不足,二是其牵连甚广,不夜城营造之中,不要说工人的工钱,就是材料的来源、价格、样式……等等,所有的这些如何确定、用哪一家、不用哪一家,用哪一种、不用哪一种,来和臣打招呼的已经不计其数,因而臣也是为了大局,不敢明奏!”
这话说完,比严嵩刚刚的那些话还要吓人。
朱厚照也有些被微微的震撼,数息之间都没有言语。
倒是武定侯吓坏了,“陛下!微臣这次的确是瞎了眼,动了贪念,但是微臣除了一个家奴在外胡乱施为,其余的事情微臣一样都没有参与!臣也愿和少司徒当庭对质!惟望陛下明察!”
朱厚照仰着脑袋,还是没有说话。
他微微闭上眼睛。
应该想到的。
国家到了这个程度,不可能这边一道政令,所有的一切都完美执行。
就是马政,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猫腻。
拨到西北用于复套的一百万两,难道真正全部用于实事?
不可能的,如果这么以为,就是不切实际的空想主义,最后要出问题。
就这一点儿而言,不夜城在这个时候出这样的事,实在太正常不过。
所以说,
首先,他得在心理上先接受这一点。
其次,优秀的政治领袖,都是可以划不利为有利的。
大臣们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反正过了有一会儿,皇帝才忽然开口。
“这件事,朕知道了。大司马。”
“罪臣在。”王炳一直没说话,但他其实也心紧着。
“五城兵马司的问题,你自己回去收拾吧,什么时候收拾清楚了,什么时候向朕禀报。”
五城兵马司是五个衙门,现在没一个管用的。
朱厚照想借此机会推动另外一件事。
“敢问陛下,如何……叫清楚?”
皇帝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好几个帮众在京师、皇城脚下堂而皇之的行事,这叫朕很难相信五城兵马司的人在用心当差。你们总说厂卫贻害无穷,朕也想问问似五城兵马司这样的衙门叫什么?是不是应该叫百无一用?你们也不必说什么理由,再多的理由,结果已经是这样了。”
“五城兵马司你带回去整治,京师的治安维护暂时交由锦衣卫专办,东厂协办,人手不够,再行招募即可。就针对京师、针对不夜城这里的事,专门做一次整治,凡作奸犯科之辈此次一并捉拿到位!包括在这其中有贪墨银两的……不论是高官还是勋贵,朕就不信,这事查不出一个一二三来!大明朝的天不是他们,是朕!他们捅了朕这才叫翻天!”
“陛下!
”一众官员全都慌了神,这样动静就太大了。
但朱厚照心志已坚,他刚刚想清楚了,“朕意已决!堂堂大明天子,京师这点儿地方都肃清不了,还谈什肃清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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