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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47章 田间、撞墙
    宪宗末年就开始的庄田之害,一个大朝会的功夫就有了进展。

    流言现在还是满天飞,但朱厚照不是只会玩弄这些花招的人,实实在在的事情要赶快做下去,赶不上春耕就是人祸了。

    当初为了管理皇庄,宫中派去了许多小太监,或是庄头,或是小校,这些人没少干缺德事,好在他们是宫里完全掌握的。

    所以不论是田,还是田上的人,皇庄、中官庄田目前都没什么阻碍。

    尽管老百姓对文官和勋臣有些背后指摘,但迄今为止没有明确的圣旨要求如何如何,主体上还是以分宫里的田为主。

    这样事情办得倒是不算很难。

    只是各级官员,不管是外庭还是内廷,都有伸手的可能。

    分田具体怎么分,朱厚照不要关心太细,但监管这一条,他还是要抓的紧的。

    不然总是不放心。

    不是说不信任顾人仪这些新任知府,关键是他们也只是一个人两只眼,有的时候也顾不上。

    另外,如果专门派出钦差巡查此事,那毕竟不一样。

    上上下下的官员可以为难顾人仪,但为难不了钦差。

    略作思量之后,他下旨以侍从室谢丕、锦衣卫副使韩子仁以及翰林院编修景旸为巡查钦差,专门负责此事。

    而且把谢丕列为主,韩子仁、景旸为副。

    景旸是正德元年加科而来的进士,位列第一甲第二名。

    当时科举授官略作改动,但不包含名次很高的这些,所以他仍然是到翰林院。这次想到他,也是因为景旸自有廉、俭之名。

    至于选谢丕,

    一是因为他出身侍从室,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侍从室出去的人是最没必要行一些作奸犯科之事的,一条康庄大道摆着,何必呢?

    第二,他是谢阁老的次子。谢阁老在朝中几十年,不知道认识了多少人,大大小小的官员怎样也要卖谢迁一点面子,更加不敢在暗地里做什么动作。

    你欺负得了小子不懂人情世故,难道不怕人精一般的老子找上门?

    当然,谢丕本身家学深厚,至今也没见过他在生活上有过什么贪财好色这样不好的事情。

    即便他有些嫩,毕竟还有韩子仁。

    再加上一个现在刚刚进到官员队伍里来,还谨小慎微的景旸。

    朱厚照相信,这几人大抵搞不出什么更夸张的贪腐桉,最多也就是没发现什么问题。

    不管如何,反正这个巡查钦差是出去了,

    只要出去,那么所有相关的官员做事就会有一个顾忌。

    三月的京师已经有了暖意,阳光洒下,官道两旁的树枝都已冒了芽,他们这行人走官道、过溪水,沿着土路走进乡野之间。

    一路上,看到好几个老农背个竹篓,穿着草鞋走在路上。田里面,还有人腰间挂个葫芦,忙活一会儿累了,便打开来喝上几口。

    景旸是江西人士,他从小见的都是连绵的小土山,倒很少见过像北方这么大片的沃野,只不过这似乎充满希望的田野里,到处都是难以果腹的老百姓。

    “……皇庄的田,中官的田眼下都在分了,其他的田便都不提了吗?”

    韩子仁和景旸都在看谢丕。

    当日侍从室的人总该知道是什么情况。

    谢丕头戴黑色的帽子,身穿蓝色的圆领官袍,他脸皮有些细嫩,也有些腼腆,说:“圣意高深难测,不过想来也是要分的。”

    虽说赎田也是个法子。

    但都察院和各路科道言官不停地在上奏疏,整个朝堂现在是异常紧张,许多低等级的官员或是为了自己的清名,或是为了迎合上意,总之就是在弹劾。

    这种众怒,不会是内阁惹的,也不会是北直隶这些官员惹的,基本上还是皇帝的引导。

    换句话说,即便有赎田的办法出来,也还是要逼着北直隶的大地主交田。

    只是看有没有笨人了。

    韩子仁在山东当过知县,他对其中的事情了解更多,“我也是觉得要分。虽说陛下现在还没追究太深,但怎么能不追究的太深?只要分田这件事做下去,不可避免的会撞上一堵墙。”

    景旸问:“什么墙?”

    “不够分。”

    韩子仁嘴唇一抿,吐出这三个字。

    除去皇庄和中官的庄田,剩余的官庄还剩两万余顷,那么多人口,即便已经降到每人3亩地,必定还是不够分。

    “到时候分田之事进行一半,不够分了怎么办?”韩子仁沉思说:“陛下决然不会想不到这个问题,必定已经是想到。然后以势来推事。”

    有的时候,以圣旨推事不一定特别好使。尤其碰上这种涉及土地的事。但如果是以势,那就不一定。皇帝骑虎难下能怎么办,那当然是硬着头皮也要下。

    这样聊着,他们很快也到了大兴县。

    顾人仪最先从这里开始分田,

    钦差自然也只能先到这里看。

    顾人仪此刻正站在田间地头,微风吹得衣袂卷动,也吹得他青丝翻飞,在他的视线里,是好几个村里头的男子,他们扛着尺,带上根木头,阳光下往地里这么一插,上面一块红布随风飘动,

    “张瘸子家就到这儿!”

    老百姓度过最初的惶恐不安之后已经开始接受天上掉馅儿饼这件事,而这一接受便不是小事,现在是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都围了过来。

    而那个叫张瘸子的,也不识字,反正就是在村里老秀才的指点下画了押,门牙都掉了一颗,指关节粗大一看就是做农活多的,而且脸上的黑皮褶皱极多,不过那也可能是因为笑的,就是笑起来有些不太聪明,

    “张瘸子,这下不用卖女儿了!”

    “不卖了,不卖了,就伺候这块地了。”

    ……

    到了第二天,顾人仪接到了钦差谢丕一行,他们继续到这村庄里监督分田事宜。

    甫一见面,略作些介绍,顾人仪就满是忧愁的说,“有一个问题。是当初没想到的、”

    谢丕与他并肩,问道:“顾府尊请说。”

    顾人仪官帽戴得极正,嘴唇上有一抹黑色的胡须,他为人没什么架子,似乎也没那么卫生讲究……鞋踩得脏了,衣服也不干净,但说话、行事倒是迅速,显得很是干练。

    “原先,朝廷只是考虑,老百姓没有土地,失去了立身之本,生活极为困苦。若有了土地,他们就可以自己种粮,不必再卖儿鬻女。实际上,不是这样。”

    谢丕三人有些疑惑,“不是这样?这样也不能解百姓之苦?”

    “能解,但是只是一部分。百姓……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困苦。田产本就是命根子,不到一定地步,百姓不会轻易转手,而沦落为无地之农的百姓,毕竟是很困苦了,所以他们中不少人还有欠债。”

    三人听了心里都一咯噔。

    “如果是这样,他们拿了田,卖了钱,一夜之间又变成无地之人了,这怎么办?朝廷费那么大的力气分的田,还不如发几两银子让他们还债来的简单。”

    发银子总不需要发动那么多人。

    分田分到最后还是分出那么多无地的老百姓,那这巡查钦差肯定是一道奏疏就上去了。

    皇帝一看这个结果,那能满意?

    “唉。”韩子仁深深叹息,“让天下的穷人都能有块地、有口饭,这便是天下第一难事。”

    “我预备以顺天府尹的名义,颁布禁令,凡是正德二年所分之田,十年之内不许交易买卖。但是……”

    其实明以前,也有一些时期是限制土地买卖的。

    但还是那句话,法律如果不能执行落地,就是一张擦屁股都嫌硬的纸。明朝还禁止奴隶的。咱还禁黄呢。

    关键在于执行。

    其实许多法条都可以制定,但不代表制定了就有用,许多事情甚至可以没有法条,就是当政者的一个意志,那也一样管用。

    “……但是仅顺天府有这样一条禁令是没有用的,人走政息,一切照旧。”

    顾人仪可以被调走。

    如果换做皇帝来发布,那么他们这些官员作为执行者还能有办法,毕竟皇帝不能搬走。

    “不能卖地,那么那些欠了债的百姓如何还债?”景旸问道。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

    总不能你说你穷,欠了债就有理由不还了,那这也是不对的。

    顾人仪沉声作答,“只能慢慢归还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笔银子,分为多年归还,每年只还一部分,这样日子总归可以先过下去。”

    日子可以过下去!

    “唉。这样就不仅是分田的是,还是诉讼的事,这样还忙得过来么?”韩子仁毕竟有些经验。

    分几年归还,肯定还是官府居中和债主协调,否则这些人自己哪里谈得到这样的条件。

    “忙不过来……”顾人仪望了望边上土坡下方,欢天喜地分田的百姓,“也要忙。”

    还是那句话,事不妨做。

    真的分了田,老百姓就要开始翻土了,正好是三月份的时候,土地一整理好,就要赶紧播下麦种。只要气候适宜,等到七八月时就可以收获了。

    错过了这一季,就只能再种冬小麦,要再等它熟,那这一年怕是只能吃赈灾粮了。

    所以还在分的田里,好些人田头田尾的跑着在丈量,可前两日顾人仪率人已经分好的那些,人家里都已经来人扛着农具翻土了。

    诶?众人一看,这落后了呀。老农都知道时节的,知道这个时候正关键,耽搁不得,所以也配合得不得了。

    所以尽管仍然带着些疑虑,但事情倒也快。

    顾人仪一忙起来,他也就忘记了许多事。

    这一片千亩多地,那也是蛮大的,他领着人一家一家的过,把各家主事的人拉过来说清楚,哪边到哪边,一丈的位置都不允许多占。

    甚至有些人上午拿到田契,下午就开始干活。

    所以说这田野上的景象,就像是一个头雁领着一群雁子,走两步是留下几人,留下的几人分在方片一样的田地里忙活,或是除草、或是翻土,人影稀稀疏疏、来来回回,开始有一种日出而作的忙碌感了。

    顾人仪有时候会觉得累,不过朝后面看看也觉得值。

    出仕为官者,没有几人真正救得了天下人,但能救一县人、一府人,那也算很厉害了。

    某个瞬间,村里跟上的一些妇人抢着给他这个官老爷擦汗,都是穷苦人出身,不讲究那么多,这个官好,他们老百姓就爱护,其他人也不讲废话。

    张瘸子家十岁的小女儿最是欢快,从第一家田就开始跟,一直给背着水,小小的身影在泥土路间一不小心还会走不稳,但是也不怕的,爬起来也不掸身上的灰,继续跟着跑。

    顾人仪喝了百家的水,叫人给这么围着。

    “再努努劲,今天多分个几户,分好了可以耕种,我也好再去下一个村。只是有一点对不住父老乡亲,有些田地虽然也是庄田,但咱分不了,张集村到最后可能也要差个十几户。一些条件还算尚可的人,最是有可能分不到。”

    “便是如此小老儿已经很满足了。”

    “是啊,差一点就只能差一点了。顾老爷最不该自责,顾老爷是天下第一好官。”

    这些话语朴素,甚至也没什么道理,但这些乡农倒是愿意讲。

    到了午间吃饭之时,

    有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有些害羞,不过到底是鼓着勇气把手中的东西展示给他看。

    姑娘扎着小辫儿,额头前还有些散乱,脸上也不少灰尘,就是大大的眼睛像墨色的黑石,尘土下脸色的红晕也被遮挡住了。

    “这是什么?”

    “鸡蛋。我放了好几天一直舍不得。”

    顾人仪看了看鸡蛋,又看了看她,“你吃了吧?或者拿回去给家里的男人吃,分田之后有重农活,累人的很。”

    “顾老爷也很累。就收着吧。”

    说着就把鸡蛋放在了他的手里,然后转身便走了。

    谢丕走了过来,说:“顾府尊,这个不算受贿。”

    知道是玩笑话,但顾人仪也只能艰难一笑,并说:“其实老百姓瞧得清楚,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不好。我大明唯有行此仁政,才有可能坐享百代的江山。”

    手里的鸡蛋还有些温度。

    其实老百姓没没什么好办法,遇到了他,他便是希望。

    “谢侍从,在下欲向陛下上疏,再分勋臣、臣子之庄田。”

    “这奏疏一直有人上。”

    “我要谏言陛下手段更凌厉、决心更彻底!得民心者得天下,现在民心如此,朝局能有什么不稳?又有什么好担忧害怕?!”

    自古以来,哪一个盛世是说说笑笑一团和气搞出来的,不杀几个人,有些人还真觉得得罪不起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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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