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已是春季,但是从塞北吹来的风仍然冷冽。
深夜天空压抑的可怕,暗云遮蔽了天上的星月,不见一丝的亮光。
青山关下灯火通明,光芒星星点点布满了关内的郊野山麓,恍若天上的星海一般。
与之相对的,是几乎暗淡无光的青山关关城。
这座曾经灯火长明的关城,如今却是只有寥寥几架火光暗淡的火盆在燃烧。
残破的关城之上,陈望站在垛口的位置,倚靠在冰冷青砖之上,遥望着一片漆黑的关外。
历史上戊寅之变,影响深重。
清军入关时间长达半年之久,掳去人口四十六万余,金银共计百万两,布匹完好不起其数。
两翼军共败明军五十七阵,攻克山东济南府、三州、五十五县、杀明总兵两名、守备以上将吏百余人,兼有德藩失陷,更为国家大耻。
明军在北直隶的惨败,不仅使明国的精锐部队损失惨重,并且也难以压制南方的流寇。
大量的军队为了勤王北上,南方的兵力自然也随之而减少。
那些已经投降的流寇,很多仍然是没有诚意的诈降。
而随着洪承畴、孙传庭、卢象升三人带领大部分的精锐1北上,明国在南方也再难以维持安定的局面。
张献忠、罗汝才、李自成等一众流寇再度发起叛乱,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明国的国势因为戊寅之变和其后带起的一系列连锁反应的,就此急转直下,再也无力挽回大局。
虽然现在因为自己的出现,历史发生了许多的改变。
在这一次的戊寅之变的期间,他们一共夺回人口十四万,金银共计二十多万两,还有不少的布匹器皿,粮草辎重也抢回来了许多。
之所以如今各镇都能够发的起饷银,吃的上饱饭。
自然是不单单只依靠着从北京输送来的粮饷,相当一部分都是直接将夺回的收获充作军用。
这一点孙传庭已经是上了奏疏,得到了崇祯的允许。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缴获可以充军,但是为了避免杀良冒功,劫掠地方之举,也很多的限制,前来监察的不仅有厂卫,还有兵部的官员。
这一次的戊寅之变,清军取得的战果要少的多,损失也要惨重的多。
更为重要的,青山关的大捷,让九边上下的军兵都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气势,心中对于建奴的畏惧削弱了许多。
而清军极盛的气势也就此转衰。
二十年以来,在辽东和漠北,女真几乎是百战百胜,一路势如破竹。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女真才会越战越强。
亦如宋辽之时崛起的金人一样。
身为百胜之军,军中便会生出一股气势,就笃信天命,认为他们绝不会败!
因此即使死伤惨重,清军也很少会后退,哪怕战局不利,但是仍旧能够保持极高的士气,血战之后仍然不退。
而正因为如此,胜利也往往会更多的眷顾这样的军队。
但是现如今,满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神话已经破灭。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现在,很多的事情已经改变,但是历史的洪流仍然再向前推进,现今大体的道路并没有改变太多。
但是天下格局的发展和变化到如今,已经是即将彻底的面目全非。
陈望缓缓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自身侧吹拂而过的山风,思绪不由自主的又回到了那条永远奔流着向东的滹沱河中。
那条源起于太行山脉的滹沱河,一路奔腾向东,滹沱而响,滚滚流动,千百年来皆是一如既往。
只是这一次,陈望的心如止水,不再如同往昔一般彷徨,也不再和当时一样踌躇。
国家危难百孔千疮,敌寇入关荼毒万里,岂能忍辱坐视,任凭奴虏来去纵横!
陈望握紧了拳头,这一路走来,他已是问心无愧。
他真的已经是竭尽了全力,没有丝毫的保留。
从真定到济南,再到武清、东安,最后到这青山关上。
跟随着他从汉中府一路北上万里勤王的三千军众,如今几乎人皆带伤,亡者过千。
那些从辽东陈胡两氏奔走而来,帮助着他掌握军政的族人,也有十多人死在了战事之中。
连番的血战下来,陈望也真正的明白了慈不掌兵的含义。
陈望的心终究是肉长的,而不是真由铁打成的。
在战场之上,为了赢取胜利,陈望可以让自己变得冷血无情,毫不犹豫下达将令。
但是到了战后,看到了一份份的伤亡名单,看到那伤兵营中呆着的一个个伤兵,看到那躺在地上一具具冰冷的尸体,陈望的心便如刀绞一般,他没有半分做到熟视无睹的地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如今已经竭尽了全力。
陈望解下了挂在腰间的筚篥,缓缓的吹奏了起来,吹起了原主记忆之中那首最为熟悉的古谣。
哀婉悲凉的筚篥声如泣如诉,伴随着从塞外吹来的冷风,顺着山冈飘扬而下。
深沉的筚篥声在寂静的黑夜之中缓缓的传扬,青山关内一众军卒的心神也被筚篥的声响所牵动着。
筚篥本名悲篥,出于边地,其声悲亦然。
因为其音色的原因,就此成为了军中的乐器,用作号令召集等事。
不过筚篥不仅仅有作为号令的作用,更多的时候,军中的士卒会吹起筚篥,为死去的战友而奏。
千百年间,在长城的南北,无数人的埋骨,无数人的赴难。
最终伴随着他们的魂归天地的,都是这被悲伤婉转的筚篥声。
北风渐急,阴云淡薄,隐藏在云雾之中的皓月也露出了些许的身影。
清冷的月关洒落在血迹斑驳的青山关上,关城的北方透过黝黑的夜影依稀看到一座敌楼的淡影。
那座敌楼安静的伫立在峰顶之上,皎洁的月光照耀在其上,彷佛为其披上一层飘渺的清辉。
陈望缓缓的放下了手中木制的筚篥,因为他的身侧此时正站着一个人。
“将军……”
曹文诏抬起了手,止住想要下拜的陈望。
看着这名从少时便一直跟随在自己身侧的家丁,曹文诏的心中一时间感慨良多。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真定大战、贾庄冲阵、济南驰援、箭定公树台!
四场大战,五百颗建奴的首级,一个固山额真的头颅。
让陈望的声名攀升到了镇将的顶峰,功至诸将之首,声名一时显赫无二。
天子钦点,命陈望跟随进京,入平台面圣。
能入平台面圣者,职衔无一例外都是总兵一级的将校。
而陈望是唯一一个职衔还是副总兵,便被允许进入平台的将校,足以见天子对其的看重。
如此多的斩级,如此显赫的军功,飞黄腾达只在旦夕之间。
“山鸣谷应,风起水涌。”
曹文诏站在了陈望的身侧,长叹了一声,眼眸之中满是凝重。
“南面马上就要大乱,熊文灿远比预想之中还要更加的无能。”
“马士秀、杜应金已经于许州叛降,往投射塌天李万庆,李万庆领兵合兵数万连克数镇,直奔镇平关,欲与两贼合营。”
“左良玉以孤军镇守镇平关,若是左良玉守不下镇平关,只怕是旦夕之间,抚局便会倾覆。”
曹文诏双目微眯,沉声道。
张献忠、罗汝才、刘国能、王光恩等部仍然都保留着极大的自主权。
张献忠、罗汝才等众,纵兵抢掠多次,期间都被熊文灿所压下。
如果左良玉守不住镇平关,只怕是那些已经就抚的流寇将会因为射塌天的胜利,而一呼百应。
整个南方将会在转瞬之间陷入遍地的烽火。
陈望心中微动,关于南方的叛乱的事情,他原来就了解过很多。
就他所了解的,恐怕比起现在曹文诏了解的还要多。
“左总兵麾下兵强马壮,区区一个射塌天,就算是里应外合也不会是其对手。”
陈望记得很清楚,历史上的情况。
历史上,马进忠并没有跟随着孙传庭北上勤王,因为马进忠在历史上仍在河南。
是因为自己改变了一部分的历史进程,才导致马进忠带领部队在陕西境内徘徊。
左良玉在历史上遇到的局面更加的危险,马进忠和李万庆两人合兵围攻而来。
左良玉于镇平关主动出关领兵出击,大败马进忠所部,而后一路追击,再败李万庆于张家林七里河,两人畏惧左良玉声威,不敢抵抗于是率部归降。
而在许州附近叛乱的马士秀、杜应金,见李万庆投降,也是再度认罪投降。
左良玉此时还不是那个只知道逃跑,赫赫有名的“长腿将军”。
此时的左良玉麾下兵强马壮,南方诸镇之中左良玉此刻为诸镇第一,无论战力还是战功。
七十二营流寇,望左良玉麾下兵马旌旗而披靡,不敢与之相抗。
这一次,左良玉要对仅仅是一个李万庆,自然是手到擒来。
不过左良玉再狠,总督也终究不是他左良玉。
总督至始至终都是熊文灿。
而熊文灿的招抚就是一个笑话。
张献忠之所以就抚,正是因为左良玉打的几乎瓦解。
再给左良玉两三个月的时间,只怕是左良玉都要擒斩张献忠了。
张献忠当时被左良玉几乎逼到了绝境,但是却被利欲熏心的熊文灿所阻挠。
熊文灿为了能够快速的促成抚局,甚至下令“杀贼者偿死”,意思就是杀了贼的人需要偿命,简直是离谱至极。
流寇不肯归降,甚至还派人拿着金帛酒肉去收买,名曰“求贼”,以此希望流寇接受招抚。
这样的招抚,如何不是一个笑话?
招抚让官兵疲惫不堪,却是让流寇得到了修养生机,甚至是割据发展的机会。
熊文灿在南方,和诸镇军兵尽皆不和,左良玉更是与其势同水火,难以相容。
所谓的抚局其实都已经瓦解,张献忠、罗汝才等七十二营的流寇的反心昭然若揭,眼下只是战事还未彻底爆发罢了。
七十二营在等待着一个契机,而这个契机也即将到来。
“江北旱蝗、流亡载道,河南饥荒,大量的饥民向着襄水汉水逃荒,每天抵达两水之间的甚至都在万人上下。”
“两河饥民云集,探报查的张献忠、罗汝才等众多流寇都派遣了不少的人混入饥民的队伍之中,足以见其狼子野心。”
曹文诏神色严肃,叹声道。
“南方局势已经极为危险。”
“此番回京,在平台面圣之后,恐怕你可能需要马不停蹄的望南下走。”
陈望眼神微动,斟酌了半响之后,才问道。
“已经议定了吗?”
“议定了。”
曹文诏微微颔首,而从曹文诏的眼眸之中陈望也得到了另外的答案。
曹文绍如此的笃定,那么消息的来源只有一种可能。
消息必然是从杨嗣昌那里直接传达而来。
在如今这个时间段,能够左右崇祯决定的人,天底下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杨嗣昌。
得到了肯定的消息,陈望一直以来紧绷的心弦也是终于放下了心来。
虽然他此前就已经是从曹文诏的口中得知了消息,自己将会跟随着杨嗣昌南下平叛。
但是一直没有听到任何的消息风闻,这么久的时间自然也是难免心中不安。
眼下得到确切的消息,陈望也是如释重负。
曹文诏看到陈望的神态,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笑容,不过那抹笑容很快又被他所隐去。
“我知道你用兵素来稳重,那些嘱托的话我也就不与你说了。”
“变蛟也会与你一同南下,人心难测,南方诸镇关系复杂,战力差距更是极为悬殊,难以通力合作,你们两人之间一定要相互照应。”
曹文诏轻轻的拍了拍陈望的肩膀,他并没有继续在关城之上停留,说完了最后的话,便已经是离开了关城。
陈望站在关城之上,目送着曹文诏的身影逐渐远去。
直到曹文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之后,陈望对着曹文诏离去的地方,最后深深的行了一礼。
曹文诏是真的将他当作自家的子侄来看待。
若是没有曹文诏,他再如何奋战,也没有办法如此之快的登上如今的位置。
他所能够做的,便是不辜负曹文诏对于他的信重,还有对于他的期望!
达成他当初所许下的誓言——收回故土,报仇雪恨!
《通典》“筚篥,本名悲篥,出于胡中,其声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