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之败后,明军一路撤退,直至退到了河南归德府的商丘,才停下脚步。
本来孙传庭是想撤到凤阳府西北方的蒙城。
但是大军缺衣少粮,断饷绝俸,又遭逢惨败。
军无战意,将无战心,愁云惨淡。
除去汉中军旗鼓稍整,士气尚可外,其余各镇兵马皆是怨声载道。
所以孙传庭在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领兵继续北撤,直到商丘。
在商丘得到了补给之后,才让一众军兵勉强恢复了些士气。
唯一的好消息是,众人本来都以为天子必然震怒,很多人头上的乌纱将会不保。
但是兵部的行文下来,却没有多少严厉的苛责。
只是连同孙传庭在内,一众营官将领一起削职一级,罚俸半年,戴罪继续办理剿贼事务。
迟迟未发的军饷,也终究是补发了一些,虽然还是没有补发完全。
抚恤也都分发了下去,不过也如同常例一般,只到规定的半数。
余下的半数说是之后发放,不过多半也是一句空话。
欠饷之事已久,众人早已经是习惯了这一切。
朝廷若是有朝一日真的补发完所有的欠饷,各镇的兵马恐怕反而会恐慌。
因为,这意味着恐怕一场血战就在眼前。
比如。
现在的辽东。
八镇十三万兵马出关驰援锦州。
朝廷,就为他们补足了一直以来的欠饷。
商丘城外。
明军的营地沿河分布,绵延数里之地。
孙传庭没有领兵进入商丘城内。
一群饥肠辘辘的残兵败将,压抑了许久,就这样带入城市之中,后果难以控制。
“二十二日,五河、定远已经沦陷。”
“万贼军两面出击,一面进往东南、一面进往东北。”
“东南万贼军只有一路,有兵马十万之众,于二十三日,破清流关,进入滁州地界,领兵者为李岩麾下大将李际遇。”
“二十四日探报,万贼军小股骑兵侵入南京以北,震动江南。”
“三省援兵屯驻于南京周围,暂时护卫住了南京,但是万贼军在凤阳大胜,气势如虹,南京诸镇士气低落,不敢与之交战。”
中军帐内,方国安站在沙盘之前,向着孙传庭讲述着东南发生的变化。
“东北万贼军,共有三路,每路各有兵马数万。”
“第一路自徐州出,进犯睢宁,越黄河,过宿迁,意欲与山东王浚汇合,领兵者为袁时初。”
“第二路自宿州、灵璧一线出,攻虹县,领兵者为瓦罐子、一斗谷。”
“第三路则自凤阳、临淮出,攻盱眙,领兵者为左金王贺锦,革里眼贺一龙。”
孙传庭站在上首的位置,俯瞰着身前的沙盘。
“山东王浚也领军向南,依其进军路线推测,恐怕是想要与万贼军在南直隶汇合。”
凤阳之败,让孙传庭改变了许多。
最为显著的改变,孙传庭的眼神之中不再如同过往那般显出凌厉的锐气,变得内敛了许多。
“徐州仍由罗泰、刘见义两人镇守,宿州则是由改世王刘希尧、乱世王蔺养成镇守,李岩自领大军守备凤阳。”
“耳目回报,万贼军占据州县,开仓放粮,收买人心,分发土地,又广征兵员扩军,募集军匠打制军械。”
方国安停顿了一下,看着手中的书信,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念下去。
孙传庭摆了摆手,没有让方国安再读下去。
他知道信中后面要说的内容。
开仓放粮这一招,便能使得那些处于饥饿之中的百姓趋之若鹜。
而分发土地,则能够使得任何一名普通的农民为之而疯狂。
南直隶的土地兼并比起陕西土地兼并更为严重。
在陕西,不少的百姓还有自耕的田地。
但是在南直隶,是真正意义上的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田地不是王公贵族的,便是商贾土豪的。
普通的平头百姓,能够有几亩薄田便已是难得。
李岩此举,无疑是会让南直隶的诸多百姓为之疯狂。
现在的万民军,比起凤阳之战前更为强盛。
投降的官兵超过三万余人,这三万余人都是接受过训练的正规军。
多日的围攻,留下的,都是历经过血战的老兵。
攻陷凤阳,万民军更大的收获,得到了一大批急需的军械,解除了军械不足的燃眉之急。
万民军的实力如今空前壮大。
孙传庭注视着身前的沙盘,神色凝重。
“不对……”
孙传庭的声音很轻,但是中军帐内的众人还是听到了孙传庭的声音。
陈望站在孙传庭的旁侧,眼神微动,看向沙盘。
方国安沉吟了片刻之后,有些犹豫的说道。
“这些消息都已经通过多方证实,应当不会……”
“我说的不是消息不对。”
孙传庭摇了摇头,抬起了手,止住了方国安后续的言语。
“你们都退下吧,如今军中气氛有些萎靡,先行各自回营,安抚军士。”
方国安停下了言语,转头看向一旁的虎大威。
虎大威默不作声的站起来,向着孙传庭抱拳行了一礼后,转身便走。
萧慎鼎、郑嘉栋两人也是同样,两人脚步甚至比虎大威还要快一分。
方国安眼神转动,最后落在了陈望的身上。
陈望同样没有言语,只是眼神在沙盘上多看了几眼,便也转身退下。
方国安放下了手中的书信,也是一样抱拳退下。
“陈望,你留下。”
孙传庭出言呼喊的时候,陈望已经和虎大威走到了帐门处。
孙传庭既然有令,陈望自然也不能不听,当下向着几人拱了拱手,便停下了脚步。
“总理。”
陈望重新回到了沙盘之前。
陈望清楚,孙传庭屏退众人,单独留他下来,必然是有话要对他说。
孙传庭凝视着身前的沙盘,他的双眉紧蹙,语气严肃的问道。
“万贼军如此动作,你觉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顺着孙传庭的视野之中,陈望也将目光放在了沙盘之上。
万民军的动向并非秘密,大规模的军事调动根本隐瞒不了。
对于李岩的目的,陈望的心中也是有一些猜测。
但问题是,到底应该说到那一份上。
陈望双眉微蹙,快速的思考着。
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一旦思考的时间过久,可能会引起孙传庭不必要的猜疑。
从这段时间对于孙传庭的观察,孙传庭恐怕已经是对于他所做的事情有了察觉。
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是否要藏拙,这是陈望现在考虑的重点。
“凤阳无有存粮,万贼军攻陷凤阳,难以得到补给,单靠宿州、徐州周边粮草,也难以养活大军。”
“当初截断粮道之时,万民军获取了我军一批粮草,但是那些粮草仍然不足以供养大军……”
陈望用余光注意着孙传庭的表情变化,缓缓开口,先行分析着眼下的局势。
“继续说。”
孙传庭的神色未变,仍然注视着沙盘。
“万贼军此番分兵四路,大举进攻,其目的之一,应该是在于抢夺粮草,补给军队……”
陈望向前靠近了一些沙盘。
静止的沙盘在的眼眸之中缓缓流动。
四路万民军进攻的方向,可能进行的举措在陈望的眼前不断的变换。
快速的思考之下,陈望原本还有些模糊的视野也随之而逐渐清晰起来,也让陈望明白了孙传庭考校的目的。
陈望停下了言语,拿过了放置在一盘的指挥鞭,指向沙盘之上。
“李岩头脑清醒,心思缜密,性格稳定,常常谋定而后动。”
“攻下洛阳之后,哪怕拥众数十万,仍然当机立断放弃据守。”
洛阳是中原大城,九朝古都。
当时攻下洛阳之时,万民军军势正盛。
李岩却并没有趁势割据图谋,而是在攻陷了洛阳立刻转进向东。
“无论是攻下洛阳,还是凤阳,李岩都没有入住宫殿,而是宿于军营。”
“李岩用兵谨慎,此番万贼军东南一路,直取南京,却是极为反常。”
“所以,南京一路,是为疑兵。”
陈望指着南京城的方向,肯定道。
“东南一路,万贼军虽然声势最为浩大,领兵主将又是其亲信大将李际遇,但是不过是转移注意的把戏罢了。”
万民军进攻南京,南京方面必然告急,明廷必然援救,必然分出大量的精力。
而万民军要的正是这一效果。
进攻南京,政治意义远远大于军事意义。
万民军的大部出现在南京的北岸,将会使得南直隶的勋贵大臣越发的恐惧,进一步的压低入援军镇的士气。
南京身为陪都,有朝一日,竟然被乱军迫近城下,无疑会引起极大的反响。
这一点,在万民军的小股骑兵抵达南京城北的时候便已经是得到了证实。
“万贼军,真正的目的,是在东面。”
陈望目光转移,一路向东。
最终落在了沙盘之上,一条自南向北的大河之上——京杭大运河!
“李岩的目的,在于运河,在于漕运,在于运河两岸的百万漕工!”
陈望放下了手中的指挥鞭,李岩看似是在正常的攻城略地,扩张壮大,但是实际上却是在图谋京杭大运河。
粮食。
南方并不缺乏。
北方粮少,很多时候都需要南方供给。
每年都有大量的粮船通过运河一路北上,直达京师。
不得不说,李岩的图谋当真惊人。
李岩的举措,无一不再透露着他的远见。
叛军的领袖富有远见,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陈望停止了言语,转头看向孙传庭。
只见孙传庭双眉紧蹙,神色凝重。
陈望便知道,孙传庭确实也看到了这一点。
而自己的回答也是孙传庭想要听到的回答。
“李岩啊,李岩啊……”
孙传庭轻叹了一声。
“南国水网密布,李岩手中没有水师,他知道等到开春水涨之后,我军能借舟船之便以行军。”
“此番运筹,三路大军长驱运河,以攻代守,当真国手。”
万民军长驱而入,将战场拉到了运河。
为了保证漕运的畅通,运河的安全。
南直隶和诸省的水师不得不集中在运河的主要干道。
北直隶如今灾害又起,疫病横行,多地粮食绝收,若无南方运粮,崩溃就在旦夕。
松锦大战一触即发,八镇十三万兵马都需粮草供应,只靠九边输送,根本难以供应。
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要保证漕运的安全。
这样以来,万民军现在所占据的地方,反而就安全了。
“天灾连绵,生计难寻,运河两岸百万漕工多贫困百姓讨活,万贼军若是迫近运河,只怕……”
陈望双目微凝,冷声道。
李岩这一步棋,盘活万民军整条大龙。
漕工生活凄苦,万贼军如今声势正隆,开仓放粮,分田给地,振臂一呼之下,景从者只怕不计其数。
漕工吃苦耐劳,有组织,讲规矩,是最好的兵员。
若是李岩真的抵近运河两岸,将百万漕工收入囊中,只怕真能养出席卷天下之势。
“所以。”
孙传庭神色严肃,抬起了头来,重重的拍了一下沙盘,为这场对话下了定语。
“绝不能让万贼军迫近运河!”
孙传庭目光闪烁,思索了良久之后,最终出声。
“陈望。”
陈望站在孙传庭的旁侧。
孙传庭的一举一动都被陈望尽收于眼底。
“末将在。”
陈望缓缓抱拳,应答道。
孙传庭接下来要说的话,陈望已经有所预料。
正是因为,所以现在的陈望有些难以控制自己。
陈望甚至能够感受自己心脏的跳动。
“如今万贼军战略重心在东,我必须去往山东坐镇。”
“但是李岩仍处于凤阳之地,万贼军也有可能突然转攻西面。”
孙传庭转过了身,目视着陈望,郑重道。
“我将河南兵马全部交由你来管理。”
“你的任务,就是守住颍州、毫州,断绝万贼军向西之路。”
“如果允许,最好能够派遣部队袭扰宿州、凤阳两地,牵制一下万贼军的军力。”
陈望强行压下心中的激荡。
事情果然如同他的预料一样。
万民军向东迫近运河的计划,迫使着孙传庭必须转向山东。
而这,也就意味着他的自主权将会进一步的扩大。
孙传庭最后的这一句话,更是让他不需要在想法设法找寻借口来调集河南的兵马。
此后调兵,名正而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