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由监察院女官与江州捕头们护送的车队,正穿过浔阳城西城门,沿着官道,驶向双峰尖。
一路上,能看见有不少的马车朝双峰尖赶去。
欧阳戎眉头微聚,正掀开窗帘一角,眼神打量着外面。
这时,鼻子嗅到一股油香,他从窗外收回目光,立马看见对面原本一本正经端坐的女史大人,正从紫绸布袖中,掏出一团油纸包裹的油麻饼,有两块饼,不过却被一份油纸包裹着。
只见她撕开了油纸,檀口微启,红嘟嘟唇儿下的洁白贝齿,咬了一口油滋滋的圆饼边,哪怕她咬的很轻,但声响还是无可避免。
欧阳戎愣了下。
容真置若罔闻,低垂脑袋,小口小口的吃饼。
过了一会儿,她喉结微鼓的咽下一口,冷冰冰问:
“多了一块,本宫吃不下,你吃过早膳没?”
可能是欧阳戎眼神太直愣愣了,宫装少女微微偏过头去,撇了下嘴:
“听到你肚子叫了,看你一大早的就跑去王府,正装都没换……不过得等本宫吃完,但本宫吃东西有点慢。
“你看也没用,本宫吃东西就这个速度,这么多年在宫里养成的习惯,用食精细……”
容真还没说完,就发现手捧的油纸内那一块多余的饼已经消失不见。
抬眼一瞧,是欧阳戎直接伸手,抓走了它,也不嫌弃油渍,不用等她吃完后的油纸包着。
“你……”
容真一双杏眸瞪他。
油麻饼确实烫呼呼的,欧阳戎左右手来回切换的捏握,也没去管女史大人恨要杀人的眼神,大口咬去,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欧阳戎腮帮子鼓起,含糊不清道:
“唔……确实饿了……多……多谢容女史。”
他咽下一口饼肉,笑道:
“没事,在下粗鄙俗人一个,用食没那么精细……
“这饼是监察院门口咱们常吃的早点铺子买的吧,容女史还真是爱光顾他家生意。”
容真蹙眉看了会儿他,劝诫说:
“你吃东西能不能不要这么粗鄙,虽然以前出身庐陵寒门,但你现在是修文馆学士,是一州刺史,以后要是入京了怎么办,陛下的赐宴上你也这么吃?”
欧阳戎耸耸肩,咬了口饼,恬淡语气:
“那倒不是,坐什么席吃什么饭,这点我还是清楚的,但这种市井小摊买的油麻饼,就该这么大口大口的吃,容女史的吃法反而有点异类了。
“不过想想倒也是,容女史应该家教很好,出身非富即贵,不光是在宫里养的习惯,也有从小耳熏目染的教养在,是能一眼看出的,和寻常人家的小娘不一样。”
容真没接这个话题,眼睛瞅了会儿他,继续低头小口吃饼。
欧阳戎三下两除二解决了油麻饼,拍拍手道:
“说起来容女史好像很喜欢和在下谈以后回京,但这事还早着呢,哪里是咱们说回去就回去的。
“神都那边,天子脚下,官位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怕有幸能挤进去,像修文馆学士那样,但也只是个清水衙门,俸禄不高,京城的物价也难担负的起,居大不易。
“容女史是女官还能住在宫里,在下小小文官一个,总不能往宫里住吧。”
欧阳戎随口本开玩笑的话,容真似是认真思考了下,道:
“不管如何,你总要回京的,光是现在这份功劳在,陛下当然不会亏待你,万一到时候顺便给你赐宅赐婚了呢,而且……”
“而且什么?”
容真目不斜视,看着旁边道:
“而且有本宫在,至少在陛下面前,稍微能给你说两句,不说让你平步青云,但该是你的,肯定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你功劳,谁也压不了你。”
她语气肯定。
不管如何,不管是出于朋友还是出于什么关系,听到这一番话,是个人心中都有些暖意,欧阳戎亦如此。
他安静了下,有些用力的抱拳:
“多谢容女史提携,不过……若无必要,还是别这样为好,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说不好听些,若这样做了,咱们和那些走后门挤掉他人应得名额之人有何区别。”
容真脆声反问:
“可若是上面没人,别人挤掉你怎么办,你不争,就成了别人踏脚石,就像当初的林诚那样。”
欧阳戎无言,似是不想再提这话题。
容真却盯着他笑容温和的脸庞,直言道:
“欧阳良翰,本宫说过了很多遍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个好人,是个能臣,是一个利国利民的好官,是大周社稷之福,也是江南百姓的福祉,但不该只局限于江南一地,天下很大,大周也很大,需要你的才能。
“在圣人面前托关系美言这种事情,本宫以前有不屑一顾,但它既然存在,杜绝不了,那么与其给那些近亲繁衍、高门豪族的纨绔废物,为何不给你呢,能者居之。”
欧阳戎轻声问:“容女史稍微有点极端了。”
容真板脸,低头将最后一口饼吃了咽下,问:
“本宫就问你,若是有机会,你要不要回京吧,去往神都那处真正的大舞台。”
欧阳戎无奈:“女史大人怎么突然提这个。”
容真眸光不移,没被他岔开话题,看了他一会儿,继续追问:
“欧阳良翰,浔阳王府那边是不是已经许诺过你了,所以你已经算是上面有人了,看不上本宫这儿?”
欧阳戎脸色有些为难道:
“话说,咱们摸鱼吃个饼,能不能不要聊的这么赤裸。”
容真斩钉截铁:
“不行,不这么聊,你总爱装糊涂。”
她刚说完,就看见欧阳戎突然一笑。
“你笑什么?”
欧阳指了下她的嘴唇,和容真嘴唇边下意识放过去的手指:
“容女史有一个小习惯,不知道容女史自己知不知道。”
“什么……”
容真话语顿住了,默默将吮指的唇松开,收回了晶莹湿漉的食指,伸入袖中去取手帕擦拭。
刚刚吃完油麻饼,她习惯性的将沾油渍的食指放进了唇中,这是以前小时候喝汤时养成的习惯。
容真冷哼一声:“看什么看,本宫是节俭。”
欧阳戎点头,抬手似是也要吮指。
容真瞬间扭头,瞪了眼他。
欧阳戎这才收手,不开玩笑了,认真道:
“容女史说在下爱装糊涂,但在下却觉得容女史才是最爱装糊涂的。”
容真好看的眉头蹙起:“本宫装什么糊涂了。”
欧阳戎掀开车帘,瞧了眼外面,似是在看马车抵达了哪里,眼见还未到达双峰尖目的地。
他收回眸光,平静语气的开口,却是直奔主题:
“那好,在下也赤裸些说了。
“浔阳石窟布防的事情,容女史一直藏着掖着。
“东林大佛虽然是我和江州官府出力建的,但是关于那颗司天监运来的佛首,还有建成后大佛的其它用途,这些事,容女史也一直避着本官。
“若是一回两回也就罢了,但到了今日,大佛都已经完工许久,还是大敌当前的局面,在下也要来石窟协助护卫,还不让在下知道,未免太说不过去了些。”
他又补上一句:
“大佛的事你瞒不了人,很简单的道理,若大佛真的只是简单的佛像,云梦剑泽和天南江湖那些人为何阻拦?”
容真听到他有些质问的语气,顿时就有些来气了,下意识挺起宫装下的胸脯,反唇问道:
“欧阳良翰,为何一直对你保密到现在,原因你不知道吗。
“东林大佛的事,关系到洛阳那边的大周颂德中枢,本就是司天监当下的第一等绝密,别说你这样的地方官员了,哪怕洛阳中枢的衮衮诸公,知道的都屈指可数,还得是得了陛下的圣信荣宠才行……没有经过保密排查与上报,私自泄密者,魏王与大司命皆会追责。”
容真越说越来气,斜着眼睛凝视他:
“欧阳良翰,本宫是没有给你争取过吗?你好意思怪本宫保密?”
欧阳戎听罢,想到绣娘那件事,自觉理亏,但既然是谈判争取,就不能露怯,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于是一脸平静的说道:
“哦,那是之前,现在情况危急,事出从权。
“容女史既然请我过来,出谋划策,协助大佛,总得说清楚些才是,至少让在下知道目前的敌我实力。”
顿了顿,欧阳戎一身凛然正气的问:
“例如,对付蝶恋花主人、对付雪中烛这些人,可有对应的手段?”
欧阳戎说完,马车内寂静了会儿,只剩下车轮的颠簸滚动声。
容真安静少许,缓缓偏头,注视了会儿欧阳戎,后者在她目光下,眼睛都不眨一下。
过了一会儿,像是想通了什么,容真勉为其难的点了下头:
“也行,此事本宫算是给你担保了,今日可以说。”
欧阳戎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心底稍微涌出一些愧疚之情。
不过转念一想,这次他是友军,不是蝶恋花主人了,那还有啥好愧疚的……嗯,肯定是老六当太多了,后遗症了都。
欧阳戎一张浓眉大眼的脸庞,露出认真倾听的表情:
“你讲。”
容真却摇了下头道:
“但此地不宜密谈,咱们等会儿去了北岸的主石窟,本宫带你参观大佛,边看边讲。”
欧阳戎皱眉问:“大佛在下很熟,用得着参观吗。”
她忽问:“那黄金佛首呢,你熟吗?”
欧阳戎话语顿住。
容真垂目道:
“你建造的佛身只是一个壳子,东林大佛内里的真正玄妙,全在佛首之中,但是佛身又不能没有,越气派巍峨越好,方可长久,因为需要收集佛门信徒的香火气,而且还涉及到风水布阵的讲究……”
听到“布阵”二字,欧阳戎脸色没有意外,直接问道:
“所以,东林大佛其实是一座大阵?佛首是核心?”
容真点点头,又摇摇头
虽然刚刚说了要参观时再介绍,但是对于欧阳戎的好奇提问,也没有拒绝。
“是也不是,准确的说,它是一座绝密大阵的一部分,这座绝密大阵涉及的范围很广,远超你的想象,圣人正是看重它的作用,才如此重视,强力推动了天枢和四方佛像的建造……反正等会儿你去看了就知道了,在这儿说不清楚。”
二人短暂的一问一答过后。
马车抵达双峰尖,在外面的官道上停下。
马车内,欧阳戎收敛起思索的表情,和容真一起下车。
官道上,正有不少马车停靠,不少人在外面等待,皆是原本准备参加庆功大典的士民百姓们,不过,此刻双峰尖这边似是接到了最新的命令,并没有放他们进去,而是暂时挡在了外面。
入口处守卫的女官与甲士们,见到欧阳戎和容真的马车抵达,立马拨开人群,迎上前去。
其中有一位带头的白甲小将抱拳,朝欧阳戎、容真二人问道:
“女史大人,刺史大人,易指挥使想问您二位,现在这情况,水贼随时会来,原定的庆功大典还要不要照常开了,外面这些邀请来的观摩士民要不要先遣散回家。”
容真转头看向欧阳戎。
后者沉吟片刻:
“你们别动,收起干戈,别吓到人了,这儿由在下来处理。”
容真轻轻颔首。
“是,刺史大人。”
白甲小将抱拳退下。
欧阳戎转头,一脸正色道:
“容女史,主石窟那边等会儿再去,按照刚刚咱们商议过的,这批水贼最有可能的两个进攻方案,其一是在双峰尖渡口登陆,抢占码头,控制咱们现在所在的这处双峰尖南岸……
“得提前准备,你现在立即召集一批甲士,前去封锁双峰尖渡口,在那边留人看守,若有水贼的船队靠近,可视情况烧毁渡口,不给他们大规模抢滩靠岸的机会。
“至于另一条进攻方案……可以尝试用铁链封锁双峰尖水道,从即刻起,双峰尖水道不准任何船只通行……
“若是来不及布置、或找不到铁链,那咱们就换个法子,在下记得玄武卫有一批小船,你可以让玄武卫的人用草料、油桶塞满小船,放置在双峰尖水道上,走火攻干扰的路子……”
欧阳戎脸色冷静的吩咐,容真看了看事无巨细布置的他,眼神认可,轻轻颔首。
“好,那本宫先带人过去看看,你先处理好这儿。”
“嗯,注意安全。”
容真闻言,面色缓和了点,虽然给欧阳戎的背影依旧是不耐法的摆摆手。
走到一半,她背影停住,侧着头说:
“对了,你还记得本宫以前提的那个礼物吗,送你的礼物。”
本要转头的欧阳戎顿住,思索了下,点点头:
“记得,此前大佛建好那日问了你一次无果,在下还以为容女史忘了。”
“没忘,本宫从不食言。”
“什么意思?”
“意思是,那份礼物,今日就送你,等本宫回来,带你去主石窟介绍布防,到时候再带你去瞧瞧那份礼物……以你的性子,肯定喜欢。”
欧阳戎愈发好奇:“到底什么东西,神神叨叨的。”
容真不答,继续前进,前去调派人手封锁双峰尖渡口。
欧阳戎留在原地,目送宫装少女身影远去。
少顷,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开始召集人手,疏散门口等待庆典的人群。
欧阳戎以妥当理由,撤离了一部分观摩士民,派人送他们回城回家。
不过,因为今日这场庆功大典终究还是要举办一下的,邀请元怀民画官民同乐图的计划依然照旧,所以哪怕眼下是冒着水贼反贼们来袭的危险,但欧阳戎还是留下了一部分便于管理与封口保密的州县官吏在双峰尖,准备作为观摩观众,充当庆功大典的背景板。
欧阳戎指挥下属们忙到一半,属下参军陈幽突然找了过来,欧阳戎本以为是汇报正事,没想到陈幽表情悄摸摸的上前一步,朝他耳语了下。
欧阳戎欲语的表情卡顿,看了眼他,不动声色的吩咐:
“陈参军,你先代本官主持下,本官去去就来。”
“是,明府。”
欧阳戎走出人群,去往旁边一处浓荫树林,上午的太阳透过树梢细碎的落在林间,阿力驾驶的马车,正安静停靠在林间一片碎阳中。
来到马车前,和阿力默契对视了一眼,欧阳戎三步两除二,矫健的钻进了车厢。
车厢内,有一位清秀少女,眼蒙天青色缎带,正怀抱长条布包,小脸出神的端坐等待。
欧阳戎在她面前坐下,眉峰聚拢,忍不住问道:
“绣娘……你怎么来了,一个人?薇睐她们呢……”
话还没说完,欧阳戎只觉得怀中一沉,眼前被散发清香的青丝全部占满。
是赵清秀乳燕投林般,扑进了他的怀抱。
就像是经历过了生离死别一般,抱的很紧很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