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人一个空桶做缓冲后,即使扔错石头,也还有一次找回的机会。这样的层层保险下如果再出错,就是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漏放了废品,连出错者本人也不会知道。不知道,就不会惊慌失措。
郁飞尘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旁边的安菲尔已经开始继续分拣,柯安也低头做事。安菲尔做那个手势时避开了她能看到的角度,郁飞尘也没打算提起。任何事物都能变成收割生命的武器,好意会变成坏事,寓言会变成谶言,碎片世界就是这种地方。
莉莉娅在为八条腿先生伤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挑石头,可挑着挑着,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干在脸上,她连伤心的情绪都没法分出来了,全部的心思只能用□□速挑拣石头。
少了一个人,晶石总数却不变,分摊在每个人身上的工作量更大了。
陈桐扛着晶石桶在十一条流水线之间快速穿梭,他的工作不需要太多脑子,但他也尽可能地用上了:给挑得快的人多放石头,在挑得慢的人耳边催几句,或者拍拍偷着抹泪的大妹子的肩膀。
终于,时针转过第一个15度角的时候,他们处理完了所有红色晶石。挑拣出的废品共有一百来个,被放入了标着一个x号的废石桶里。运输完所有的红色晶石后,传送带暂停了一会儿,开始往反方向移动,他们也移到了另一端去。由于挑出了所有红色,剩下的已经全是黑色,不再需要第一道分拣工序,陈桐来到了八条腿原本的位置上,自发代替他工作。
这批黑色晶石处理完的时候,魔导炉发出震颤轰鸣,紧闭的炉门打开,金属吊板放下,新一批晶石随着滚滚热浪倾倒而出,新一轮工作开始了。他们今天得处理整整六批才算结束。
第三批的处理是最快的,所有人都异常熟练,找到了动作最快的姿势,注意力的集中也到达巅峰。处理完这一批后,他们甚至有余裕休息了十分钟。但第四轮就慢了下来,勉强在时限内做完。
因为这个时候身体已经疲倦酸痛,做什么动作都微微凝滞了。到了第五轮,更是勉强支撑。灵微道长主动起身,为诸人“点穴截脉”——在肩背几个特定的地方点了几下。轻轻几点,竟然有所缓解。第六轮的时候,陈桐开始多话,要么是鼓励大家好好干,要么是痛骂这见鬼的机械学校,要么苦口婆心阐述,做不完的下场会是多么惨烈。
不知道是“最后一轮,好好收场”的想法激励了大家,还是陈桐大哥的鼓励起到了作用,或是妮妮和八条腿的结局太过骇人,谁都不想那样死去。身体和精神都极度涣散的情况下,他们硬生生扛过去了,做完了第六轮。
播报声依然甜美:“下课时间到!辛苦啦,亲爱的同学们~”
——终于结束了。陈桐差点趴下,因为做了过多的思想工作,声音已经沙哑:“傻逼喇叭,老子迟早砸了你。”
安菲尔靠在工作椅上,脸色不太好,郁飞尘走过去给他揉了几下太阳穴。
白松从椅子上起身太快,致使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刚想扑到他郁哥身边哭诉,模糊的视线却看见那边正在关爱未成年人,只能换了个方向,去灵微道长附近满地找头。
下课时间足足过去快十分钟,他们才东倒西歪地出了教室大门。
万幸,这次在门口等着他们的不再是自制过山车,而是和来时无异的校车。扣好安全扣后又是一番天旋地转,不能说雪上加霜,完全是不成人形了。
直到喝完今日份的晚餐,他们才算是恢复了元气。
郁飞尘灌完了自己的,看着安菲尔捧着杯子慢慢喝下去,瓷器人有活气了一些。他像是看到了一只卷耳朵猫睡醒的全过程。
身体上的疲惫已经消失,精神上的疲惫却挥之不去,餐厅里一时间没人说话。文森特在看天花板,薛新埋头冥思,柯安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半晌,郑媛道:“别忘了,今天的课堂测试还没进行。”
上次是用自己做的过山车载自己回宿舍,这次呢?自己筛选的能量晶石又会起到什么作用?
“记得吗,那个喇叭知道妮妮的名字。”白松道,“因为我们在纸上登记过。今天上课前,咱们又登记了宿舍号。”
灵微点头:“在下亦觉学院会在此事上做文章。”
“红色是热,黑色是动。万一今天真放错了石头,要么房间温度会失控,要么机械移动会失控,遇到就认了。”薛辛把拳头砸在了桌面上。
文森特:“无论发生什么,记住校规,不要离开房间。其它的,我们先各自想想,等会交流。”
郁飞尘离开座位,去了走廊口。
走廊口是悬空的,无法离开太远,但从这里能俯瞰大半个堡垒。不知名的巨型机械一刻不停地运转,看不出什么名堂。逃离一个世界的最好方式是去探索它,但现在处处受限,主宰这里的是说一不二的机械,所有人只能被动接受副本递过来的信息。他思绪仍然冷静,但情感上微有些烦闷。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安菲尔。
郁飞尘审视自己的处境,他坐在一条金属轨道顶端,背靠走廊口的竖壁,底下就是悬空的万丈深渊,姿态不得不说有些散漫,配合这十七八岁的外表,像个逃课去天台的不良少年。但现在的安菲尔已经失去了长官的身份,他没动弹。
身后的少年嗓音冷冷淡淡,仿佛长官再现:“你在卧轨吗?”
郁飞尘:“不会死。”
金属轨道绵延极长,一旦远处有车来,这边会有震感,自然能够规避。他也没有无事作死,这里视野比走廊开阔。
轨道晃了晃,郁飞尘回头,见安菲尔竟然也下来了。他道:“小心。”他自己在这鬼地方晃荡没事,但这位如果也在,他就想带人退回走廊边缘了。
安菲尔微颔首,动作很稳。但郁飞尘还是看着,直到安菲尔在他身边坐下。
堡垒里像是有风,或许只是错觉,总之不太真实。
郁飞尘:“来这里做什么。”
却见安菲尔转向他:“你不高兴?”
郁飞尘没否认。“有点,”他说,“没头绪。”
话说出口他才觉得不妥当。很多时候,他不会在别人面前流露负面的想法。但刚才却说得无比自然。
安菲尔神色却如常,侧身看向他,霜绿的眼睛像潭沉静温和的水。
“只上了两次课。”他道。
郁飞尘淡淡“嗯”一声。
两堂课只是个开端,没必要这就要求自己解出全局的秘密。道理他明白,行为和决断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只是被物化为一颗只能按规定路线活动的螺丝钉,终究有种虚无的感觉。
但听着耳畔安菲尔轻轻的呼吸,郁飞尘发现方才那点烦躁的情绪已经消失无踪了。他变得很安宁,像个买了包过服务的雇主一样。他不由得审视安菲尔。
安菲尔:“你在想什么?”
郁飞尘拿眼神指了指下方的机械世界:“你怎么想?”
安菲尔:“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话里话外透露着拒绝,仿佛深谙雇佣界的潜规则,在说:可以说但是要加钱。
又仿佛熟稔辅导界的技巧,暗示:我觉得你还能靠自己多领悟一点。
郁飞尘带人多年,第一次体会到被敷衍着带过的感觉,一时间竟还觉得有点新鲜。他和安菲尔对视,看见那对弧度温柔的眼睫微微弯起,那神情在成年人脸上叫戏谑,在小孩脸上叫狡黠,在安菲尔脸上叫该打。
一个对视下来两厢了然于心。郁飞尘心说同生共死四个世界之后,这人才算是向他透露了半点底细。
他再度看向下方的金属迷城,道:“少了东西。”
人。
这座城全部由机械组成,他们却至今也未见到NPC或其它人形来客。正是因为这个,整个副本才显得寂静又诡异。然而“机械”这一存在却注定无法脱离“人”,因为它本身就是人类制造的工具。没有人,也就不会有工具。
但是,不能用正常世界的逻辑去推测支离破碎的副本。要换个角度,先接受它的存在。如果这根本就是个没有人的机械堡垒呢?它又会有怎样的目的和需求,或者说,它为了维持自己的运转,该做些什么?
——当然是捕捉“人”。
如同工厂需要工人一样,机械世界需要有智慧的人来维持自身的运转,维护旧的机械,设计新的机械。因为它虽然庞大精密,却远没成为独立的生命。
那么,他们这些外来者就成了这座堡垒的能源。初学者的课程就是堡垒筛选合格“工人”的方式。筛选掉不能胜任的人之后,继续对通过者展开下一级课程,直到用残酷的筛选机制把懵懂无知的外来人变成合格的维护工。
而外来者为了活命,只能顺从机械的统治,拼命工作。古老的蒸汽时代也有这样的记载——无数工人成为工业资源中的一种,因生计所迫,不得不在轰鸣的机械中消耗生命。
“不能指望完成课程,从学院毕业。”随着分析,他的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那样只会越陷越深。”
破碎的钢铁堡垒反客为主,它没有生命也没有感情,只是榨取人的价值,用尽为止。
安菲尔道:“打破它。”
“你有想法了?”
安菲尔摇头,有点懒倦地闭上了眼。
刚刚好了一点,又晕了?但他们没坐车。
“我不是晕车。”安菲尔道:“怕转。”
郁飞尘:“……”
他看了一眼堡垒内部无处不在的旋转齿轮——它们每个都在转圈。郁飞尘觉得这人也太会犯病。母舰上,晕机;寒冬里的橡谷,肺病;夜里最危险的神庙,嗜睡。现在来到以齿轮为基本单位的机械迷城,他怕转。
郁飞尘真诚道:“你有问题。”
安菲尔依然闭着眼,但无奈又温和地笑了笑。
“为什么?”
问完这个,又道:“你得到的东西呢?”
神庙副本里,连水准不算高的女皇都有个给她承伤的男侍,没道理安菲尔这种程度的玩家会脆弱易碎。
安菲尔微微歪了歪脑袋,像是在思索要不要告诉他。但人在闭眼的时候对周围的感知减弱,这地方又太危险,见安菲尔动弹,郁飞尘把右手搭在这人右侧的轨道上,用胳膊支在他身后,以防意外。
安菲尔顺从地往他这边靠了靠。一时安静,郁飞尘低头,觉得金发的少年像个无生命的精致人偶。
良久才听那淡淡的嗓音道:“都用掉了。”
“遇到很多危险?”
安菲尔摇了摇头。
“得到一些东西,要付出一些代价。”他说。
没有什么意义的回答,神神叨叨得如同墨菲和画家。郁飞尘一直看着他眼下的泪痣,也觉出了萦绕在这具人偶眉眼间的——若即若离的怅惘。
他没再问。黄铜齿轮缓缓运转,周而复始,如时间的流逝,或命运的迁移。四周消失了人声,也好像不再有人的存在。他们仿佛变成万千齿轮中的一个,被另一种庞大之物裹挟行走,而无法窥其全貌。
寂静持续了很久,直到安菲尔说:“走吧。”
走的时候是安菲尔先起身。这人明明自身难保,回到走廊后却像是怕郁飞尘在轨道上站不稳一般,主动伸手拉了他。
安菲尔的手很软,指节修长纤细,郁飞尘很不习惯这种触碰,但这人好像习以为常。也是,路德维希教皇可以当他的面轻握着茉莉的手上演父女情深,还曾经半搂着圣子温声细语,想必不介意和人碰来碰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被拉回走廊后,郁飞尘自然而然和安菲尔的手撇清了关系,十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