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打算从耳房出去,踏出门的那一刻又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步。
——过道的尽头,另一道红影缓慢地经过。等这道身影也消失,他们才来到原本的墓道内。郁飞尘看着两边过道警戒,安菲则来到浮尸先生面前。浮尸先生身体里的水已经流完了,他把几个碎块拼在一起,但已被分离的尸块失去了任何复原的可能。
就在不久前,它还笑呵呵地送了他们两人一捧美丽的珍珠。
安菲叹了口气。
他半跪在浮尸先生身前,将手指按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一股柔和而神圣的力量从他手心向外蔓延,笼罩着这具死后的身体。
四周似乎又响起了缥缈而空灵的圣歌,这是一种用灵魂才能听到的声音,似乎能消弭一切痛苦。在那力量下,浮尸先生的肢体不再蠕动,渐渐安宁下来,然后消散为不可见的力量。
空气中,似乎传来一声不知是什么语言的答谢。
安菲起身,回到郁飞尘身边。幽幽的磷火里,他的侧颜依然那么无瑕,而又比方才多了一些宁静。
复生是后来的事情了,安息才是他最初的使命。
当死去的彻底死去,该新生的才能获得新的生命。生与死的秩序,好像必得有一个他这样的人才能维持。
郁飞尘:“为什么要复生?”
“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坦然接受他人的牺牲,有背兰登沃伦的美德,即使他们是我的信徒。所以在我还能这样做的时候,我会一直这样做。”
他们兰登沃伦真是有很多见鬼的美德。郁飞尘这一刻同意了萨瑟曾说过的这句话。
安菲走到过道尽头,小心地看了一下两侧。
“暂时没有。”他说。
墓道和殿堂里都太昏暗了,即使那些鲜红的人体颜色如此显眼,也会被深沉的黑暗遮蔽。还好它们有时能发出拖曳兵器的声音。
他们选择了一个方向缓缓前进,前方又是一个华美的陈列宫室,摆放着与上一个耳房内无异的工艺品。
郁飞尘望风,安菲挨个看过去。
有了鲜红士兵砍杀浮尸并搜罗它身上所有物品的先例,他们不由得开始怀疑眼前琳琅满目的珍品,那些所需的金银与宝石也是这样用暴力从人民手中和邻国的土地上掠夺而来。
但是,壁画上所描绘的,难道不是一位勇敢、克制、爱护子民的英明神武的君王么?
“还是没有杯子。”安菲说。
有了潜在的风险,他们不再点灯照明。安菲完全是凭借自己的视力一个一个在分辨的。
难为那猫眼石一样的绿瞳,要做这么复杂的事情。
郁飞尘眼里,安菲的形象又与某种小型四足动物微妙地重叠了。
“这个国家似乎喜欢犬这种生物,很多浮雕都和它有关,犬的形象凶恶,强调肌肉,可以看出崇尚武力而不是文明。推崇鲜红、深绿这样的颜色,喜欢浮夸和奢华的格调,风格十分狂妄自大,似乎不像是刚建立不久的那种国家,换句话说,这不像是一位开国君主的风格。”安菲小声道。
郁飞尘:“你也算是一位开国君主,但乐园就十分华美。”
安菲:“……那是因为我活得太久了。”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乐园刚建立的时候我连一块辉冰石都没有。”
说着,安菲从格架上取下一件东西,那是个金色的软链,链子本身极细,又是用质地偏软的黄金打造而成,但由于臻于巅峰的工艺,竟然十分结实有力,他把软链一圈一圈缠在手上。
“看完了。”安菲走出来,递给郁飞尘一把不长不短的匕首。郁飞尘接过来,发现这匕首的刀刃居然是用边缘打磨得极为锋利的钻石制成的,手柄上则使用了密密麻麻的镶嵌。
这意味着即使只有一点光,匕首也能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就像贵夫人的项链在晚宴的灯光下会愈发熠熠生辉那样。他实在没用过这么浮夸的兵器。
“这里只有这种东西。”安菲笑眯眯表示。
郁飞尘还是收下了。
“我们是一直往前走的吧?”离开了这里,安菲说。
郁飞尘简短地嗯了一声,一路走来的路线图就在他脑袋里。如果暂时偏离,走过这一段后他会有意识地修正路线,依旧保持方向不变。
继续往前,他们走过满是恶犬雕塑的通道,走过走过宽阔华丽的议事厅——这座陵墓的主人即使在死后也要保留他与大臣议事,裁定王国事务的权力。由于格外的警惕,一路上暂时没有遇到危险。
“这边。”郁飞尘拉着安菲选择了另一个路口——他听见了原本要走的那个方向传来的兵器砍杀声。
只是,眼下这条路似乎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它太静,也太黑了。发出磷光的丝状植物没有在这里的墓墙上生长,连脚步声都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直觉告诉郁飞尘,这时他们应该掉头回去。
但是周围空气隐约变化,有流动的征象,他们似乎已经来到了一个有分叉口的地方。
“我点灯。”安菲小声说,“就一下。”
郁飞尘默许了这一举动,这时候是应该点灯。
一簇幽幽的火光从安菲手里亮了起来,照亮了前方。
那一刹那,鲜红的颜色几乎布满整个视野。
剥了皮的人体,过长的躯干,被一层几近于无的薄膜包裹着的血肉,表面的深色的血管。
——一个比之前的士兵体型大了至少四倍,几乎是顶着天花板的鲜红人形。
安菲把烛火缓缓举过头顶。
在他们正上方——那只悬吊而下的、像人的头颅那么大的眼睛正缓缓移向他们。眼白上遍布血丝。大风小说
对视的那一瞬间,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鲜红人形立刻动了!瘦长有力的胳膊如一道血色的闪电挥过来直接砸向他们!
郁飞尘和安菲也在那个片刻移动了位置。鲜红怪物抓到了他们两个之间的空气,下一刻,尖锐的、几乎要刺破天灵盖的声音响彻整个墓道。它在召唤自己的同伴。
说时迟那时快,郁飞尘手中钻石匕首耀光一闪,直接脱手甩出刺向那颗眼睛!然而这怪物的反应速度奇快,立刻避过,匕首铮一声刺进侧面的墙壁里。
下一刻,熠熠生辉的匕首鞘在郁飞尘手中一转,他收鞘,整个人不假思索地冲进左边的分叉口通道里。
另一边的安菲也丢了蜡烛,白袍少年握着手里的细金链,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右边的分叉口。
这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动作倒是十分默契,郁飞尘想。
身后传来铁器拖地的声音,那东西是追着他来了,郁飞尘稍微松了口气。
听脚步声,它的速度比之前遇到的几个怪物要快得多。
黑暗里,他的脚步声不显,怪物的动静却大得吓人。第一道脚步后很快出现了其它怪物的声音,是它召唤来的同伴。
好在——这地方倒没有那么黑了,前方又是两个分叉口,郁飞尘把刀鞘远远掷进其中的一个,自己进了另一个。
这是个狭窄而低垂的墓道,他的身影像幽灵一样在其中快速移动,迎面而来的是个正常大小的提刀红影,狭路偶遇,几乎是在红影还么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沉闷的打斗声就在墓道里响了起来。郁飞尘赤手空拳迎上了那东西,红影本能防御,锋利无匹的长刀呼啸而,可见这玩意力大无穷,根本不是肉i体的力量可以阻挡的——但郁飞尘不是要来分出胜负,只是要借个道。
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的鲜红人形反击的瞬间,因为动作在过道里让出了缝隙,郁飞尘侧身闪过,在它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锁定的那一刻折进了另一个通道里。
所以说,这迷宫设计得层层套叠,也有一点好处。
在通道里走过一段,到了一个空旷、类似大厅的地方。
郁飞尘没有继续前进,而是靠近墙壁,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种种声音。
古老的、坚实的墓墙里,传递着许多空气所不能传递的声音。在古老的时代,人们就学会了挖掘地洞,在洞底倾听敌国的马蹄踏地的声响。
最大的那个鲜红怪物带着许多同伴还在追他,他们散进了很多通道里,正在挨个搜查。他们大约分不出注意力去找安菲的事情。而被他打了一顿的那个士兵走错了路,一时半会不会追到这里。
还有——
一只手从极昏暗的角落伸出,拉住了郁飞尘的胳膊把他往后拽去,力度不大,但郁飞尘没反抗。
还有呼吸声,这里有个人。
活人。
一个完全隐在墙壁之间的狭小缝隙里,郁飞尘和那个拉他进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个神情些微木讷的青年人,穿着古板的黑色套装,戴了一副无框眼镜。肩膀上,一簇代表迷雾之都客人的灰雾。
当时的确有两个人和他们一起进入了这座陵墓,这位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这里安全,它们注意不到,我试过了。”那个对郁飞尘伸出了援手的木讷青年低声说道,也许是不常与陌生人交谈,声音里有些许羞赧,“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救了你。我知道你靠自己也能脱身,我只是……嗯……跑得太远,我担心你会迷路。”
另一边。
安菲没有被大部队追着,但这边的情况也说不上乐观。
因为……走到这边的尸体们有点多。他碰到了好几拨,其中甚至还有眼熟的尸体,比如那个被削成一半的婴儿。
因此,在这里逡巡砍杀的鲜红士兵也就要多一些。
大怪物居然追着小郁走了,或许最初不该为了某些趣味给小郁挑了一把那么耀眼的兵器。
安菲最后停在了一座华美空旷,八面都有出入口的大厅里,他伏在天花板上,一个巨型的青铜吊灯的枝蔓之间。这东西很稳,暂时没有掉下去的风险。半截婴儿也被他顺手拎了上来,婴儿的喉管也被割去了一半,因此没法发出声音,它呆头呆脑地模仿着安菲,也静静趴在吊灯上。
一个鲜红人形经过了这交通要塞,没发现他们。第二个经过,也没发现,第三个,也没有……
安菲默数着。
第四个,第五个,第六……
不对,第六个来客身上并不鲜红,甚至,他也不是个尸体。那是个鉴定灰雾的活人。
活人气喘吁吁地来到这里,一看就是被追杀来的。他看着周围的八个通道口,嘴唇紧抿。自己来的那个通道有敌人在追着就算了,其它的七个,似乎也不太平。
就在这时他的身躯绷紧,身后怪物追逐的脚步声已经近了!
三秒,两秒,必须选一个——
一道细金铰链忽然从天花板的方向甩出,迅速勾住了他的腰,把他往上提去!
就这样把一个人拽上来并非易事,金链即将崩断的那一刻,一只手提住他的后领,他得以拽住了吊灯的枝蔓,在最后一刻攀援上去。
伏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追杀者逡巡一会儿,选了一个方向离开,他才转头看向那条奇异的铰链与铰链的主人。
那竟然是一个给人感觉如此冰冷的少年,幽光映照下,他眉目凛若冰雪,有一个近乎完美的轮廓。
不,那金色的长发,雪白的衣袍,那种直觉里的——
安菲清楚地听见,这人的呼吸的频率变化了。
他冷眼看去。
被他救上来的男人戴一副无框眼镜,穿一身毫无新意的黑色套装,五官木讷,但眼神灼灼。
似乎救错了人,但无所谓了。
半截婴儿爬过来,似乎因来者的存在感到不安,安菲把它抱进怀里。
短短片刻被救之人已整理好表情,露出一个斯文有礼的笑意:“日安,永昼中不可直呼其名的存在,没想到在这里能碰见您,更没有想到您救了我一次,不知道该如何感谢。”
安菲淡淡道:“日安,白皇后。虽然你只是其中之一。”
被称作“白皇后之一”的男人似乎略觉尴尬,虚扶了一下眼镜,他道:“他们并不是很喜欢这个称呼。喊我‘鬼牌’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