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凉欺近,董远松顿时分了神,一犹豫间手里烟杆稍慢,右小腹即中了一剑。
方七佛欲趁势再出剑,身后掌风骤起,铁手扑近出掌攻至。
他身形一沉,半蹲转腰回扫一腿踢向铁手下盘,掌中软剑紧跟着一递,刺向对方咽喉。
方七佛这一腿叫“自扫门前雪”,一剑名曰“莫管瓦上霜”。腿虚则剑实,实刺变虚踢,分攻两路虚实结合,是他两记反守为攻的杀招。
铁手出掌在先,单手已使不出“如封似闭”招架,唯有脖子一歪,偏头让过剑锋。同时,往后疾退两步,拉开距离避开扫踢。
方七佛反击落空,猛的腾空跃起,一式“三元归洞”三剑连击。“刷”的一下斜斩,“嗖”的一记横劈,“咻”的一招点撩,又逼得铁手撤步四五尺。
而他人在半空中,倏然发现几件事:
第一,鸳鸯楼里消失了两个人,董远松和灵郁布均不见踪影。
第二,大厅内又冒出两个人,衣上染血的沈虎禅,刀尖滴血的龙逸凡。
第三,少了一个活人,多了一具尸体,梁凉脸朝地匍匐趴着,姿势活像只断了尾巴的壁虎,背心涌出大片血水。
刚才短短瞬间,确实发生很多事。
方七佛回身应付铁手,董远松压力陡消,但中剑负伤危机尚存。
梁凉从侧面双足齐蹴,踢向灵郁布要害,董远松受伤右手不灵便,烟杆赶不及封挡。
不过,他仍有一项绝技“大漠孤烟杆”,这门功法并不是杆法,而是烟。
烟吸入董远松口中,含在嘴里,藏于喉舌间。
倏地,他张嘴喷烟,吐出来的不是烟圈或烟雾,而是一道箭。
烟箭。
董远松以内力将嘴里含的烟激吐而射,直打梁凉鼻梁。
烟劲遽强,势如猛箭。
这一击来的突兀,梁凉险中求生,本能把头一低俯身卧倒,烟箭紧贴他头顶擦过,削去一大把头发。
他惊惧间,身子贴地手脚并用,像蜈蚣似的逆行倒移往大门快速爬行。
只是正好沈虎禅进来堵住其退路,梁凉发狠拼死一搏,不起身直接双腿向后飞剪。
沈虎禅左腿抬脚一踏,像钉子一样把梁凉的左足踩住,且踩断。
梁凉不及喊痛,倏忽刀风一振,龙逸凡已把刀搠入其背脊。
另一边的董远松已带着灵郁布进入鸳鸯楼内的密室,那本是刘溪洞与方七佛时常会面谈事的暗房,却不知董远松何时探知的。
方七佛落地后表情近乎狰狞,用恶毒的目光投向铁手,沈虎禅,龙逸凡。
他精心布置的刺杀,居然溃败如山倒。
铁手道:投降吧?你已无退路。
方七佛冷哼一声,非常不屑的说:投降活不成,不降也没命。横竖是死,但绝不落在你这朝廷走狗手里。
铁手劝道:你若认罪伏法,供出同谋,讲出所有事情真相,我便担保你不会受到酷刑拷打。还能替你求情判个体面的死刑,不至像你兄长挨千刀万剐,受尽折磨而亡。
“呸!家兄是看不惯皇帝昏聩,任用朱勔这等宵小,肆意攫取花石,搜刮压榨民膏,置万民于不顾,才揭竿而起推翻暴政,替天行道。他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是宁死不屈的真英雄。”
铁手叹道:朝廷再有过错,方腊起兵使江南陷于战火,此以暴易暴的做法,苦的依然是百姓,损的仍旧是大宋国力。这不是大丈夫所为,更非英雄之举。
沈虎禅道:朝廷朽败不堪,方腊作为同样残暴无度。他利用“摩尼教”大肆蛊惑民众,更以鬼神之说互相煽动,烧房舍,掠夺金帛子女,诱逼良民加入军队。为钱财攻打州县,以刀枪威胁当地百姓参与起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搞得江南哀嚎遍野,骸骨相枕。而他自顾称帝,却不问民间疾苦,终得天怒人怨。他是为一己之私,哪里是为民造福,替天行道?
方七佛骂道:闭嘴!你与四大名捕同流合污,助纣为虐。同属一丘之貉就别大言不惭,自诩正道。
沈虎禅道:我走自己的路,你走的皆是邪道,魔道罢了。
铁手道:勿再负隅顽抗,赶紧束手就擒,说出幕后主使,我保证不为难你。
方七佛软剑一抖,大叱一声:莫要白费唇舌,从我嘴里你抠不出一个字。动手吧?一个个来……或者三个一起上。
铁手摇头,默默叹息。
龙逸凡把刀一横,喝道:冥顽不灵,既然想死,龙某便成全你。
“就算死,也要拉你陪葬。”
方七佛桀桀狂笑,剑身也随笑声颤动,眼眸射出猩红的赤芒。
“龙局主,小心。”
沈虎禅已察觉异状,方七佛眼眶里布满密密麻麻的血丝,把眼瞳,眼白全部染红。
他将剑高举头顶,浑身散发着戾气和魔性,剑意骤然大盛,杀志瞬间狂燃。
方七佛周身环绕令人生畏的杀气。
“错杀一万,不留一人。”
他兀然说了一句话,这是一句狠话,也是一记狠招。
方七佛的“错杀一万,不留一人”是一式剑招,一式由项温弓屠杀万人才悟出的剑法。
剑法只一式,杀人一招已足够。
方七佛剑势猝发,剑光纵横,寒芒飞展,鸳鸯楼里到处是闪光,厅内霎时亮如白昼。
龙逸凡刀风狂卷,刀气纵向方七佛,但刀气被剑势所阻。
剑势引发剑气,也是杀气。
杀气腾腾。
龙逸凡的刀气冲不破剑势,反受剑气所围。
“破。”
铁手大喝一声,双臂翻飞,掌劲如雷,掌势如山,压住了方七佛的剑气。
但他仍破不掉“错杀一万,不留一人”的剑招。
此招一出,必须留下一条人命。
人未亡,剑莫停。
沈虎禅也遭到三次剑气飞袭,他危险的躲过第一次,险险的闪过第二次,凶险的避开第三次,难以拔刀回击。
直到第四次,在铁手的掌劲压制下,剑气迟滞了一瞬,剑势缓顿了一刹。
沈虎禅终于拔刀。
刀出鞘的一刻,沈虎禅人影已迎向剑气,冲入剑势,闯进杀气。
“扑哧”一声,剑光陡弱,血光暴现。
等剑光彻底停下时,方七佛的脸上浮现震惊之色,他颈脖处的鲜血飞喷,化成红雾翩然洒落。
沈虎禅全身披血,表情木然,阿难刀已回鞘。
“佛……佛……爷……会……会……”
方七佛挣扎着说到最后一个“会”字,已气竭失声,“扑通”倒地身亡。
人死,剑止。
这一式剑法终究带走一条人命。
铁手见状马上走到沈虎禅身旁问:沈师兄,你没事吧?
沈虎禅摇首道:我没事,但方才好险,差点破不掉那一剑。
铁手松了口气,龙逸凡凑近,看了看地上方七佛的尸体,心中仍有些后怕。
“灵捕头呢?”
暗室里很暗,董远松疲惫的坐在椅子上,左手捂住腹部的伤,右手拿起烟杆开始抽烟。
灵郁布自然已恢复行动自由。
烟丝每燃一下,密室倏地亮一亮,隐约映明董远松的脸。
他很淡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悠然的坐着,悠闲的抽烟,悠扬的凝视,甚至烟嘴冒出的烟丝都是悠哉悠哉,无忧无虑的。
灵郁布诧异的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董远松微微苦笑,反问:那我应该怎么做?杀你?
灵郁布道:我是问你为何为虎作伥,甘心替刘溪洞,方七佛卖命?
董远松道:刘溪洞给我地位,方七佛给我钱,他们看中我的才干和能力。
“这不像从前的你。”
董远松语气十分苦涩的问:从前的我是何模样?是一到月末就要问米店老板赊米?是儿子读书要向手下兄弟借钱?是丈人过世,家里都凑不出一副棺材钱?是逢年过节,桌上都未必有鱼肉?是没日没夜的抓贼,却总是升不了职?那种日子我过够了,过怕了。
灵郁布一愕,眼神变得恍惚,心里一阵唏嘘。
董远松吸了一口烟,暗房又亮了一下,他的神情变得很惆怅,有种使人心酸的愁意。
“灵兄,你身居高位,衣食无忧,是不会理解的。”
灵郁布道:你可以不当捕快,你有一身本领总会找到出路。入武行做镖师,当教头护院,只要不作奸犯科,干什么都行。
董远松黯然道:我是一身本事,抓过许多贼,破过很多案。但有一样东西,我抓不住,破不了。
灵郁布问:是什么?
“命运。”
“命运?”
董远松道:我抓不住命运,破不了命运。武功再高也始终打不过穷苦,斗不赢清贫。穷能消磨你的斗志,泼灭你的战意,击垮你的信念。
灵郁布斥问:那也不该自甘堕落。
“我想换种活法,哪怕堕落也行。”
说话时,董远松的语气很漠然,灵郁布则默然的聆听。
两个人,曾经的朋友。
似乎越来越疏远,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模糊。
暗室暗,且静,除了偶尔的吐烟声。
“你自首吧?”
董远松冷笑道:你应该了解我的脾气。何况抓了大半辈子的贼,岂有到头来被抓的道理?
灵郁布道:你罪不至死,为何不悔过自新?
董远松道:为了调离富阳来太原做捕头,我间接害死了梁尽忠。梁震怀虽是方七佛所杀,但是我将他擒获。要坐稳总捕头的位子,我替刘溪洞排除异己,清除对手。得罪了“虎盟”,“五泽盟”,“刀柄会”,“感情用事帮”,“四分半坛”的人。我没有退路,认罪就是死路。
灵郁布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出口:我必须抓你。
董远松不觉意外,目光里有了敬意。
“我其实还有个心愿。”
灵郁布道:你说。
董远松道:我想弄明白,你我之间谁的武功更好。
灵郁布怔了怔,道:你受伤了。
董远松道:我的伤并不重,而且你方才为了冲破穴道,损耗不少内力。所以,咱们比试是公平的,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灵郁布迟疑的一下,正色道:我也一定不会手软。
董远松又猛吸一口烟,很大口的一吸,烟嘴剧烈的燃烧。
“灵兄,得罪了。”
声落,房间倏暗,随即响起脚步声,锐风声,激斗声,啸声和吼声……
片刻后,暗室恢复平静。
灵郁布点燃了一支蜡烛,他的左臂插着一根烟杆,血水浸湿了整条手臂。
董远松静静的坐在椅子上,胸口赫然有个指头大小的血洞。
他表情安详,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唇角轻轻一颤,吐出了人生最后一口烟,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