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阁。
陈初随小厮绕过正堂,再过一道月门。
门内竟是一处静幽所在,内里亭台楼阁玲珑精致,池馆水廊清幽秀丽,其间点布几座小院。
连廊间以彩绸扎了数座半月形欢门,两侧垂了红色绣球。
行到深处,陈初被引着走进一座白墙黛瓦小院。
厅堂正中,一少女端坐琴架后,身着鹅黄裹胸,上绣有荷花枝蔓样式,外罩浅粉薄纱衣,头梳双蟠髻,芊芊葱指轻抚琴弦,低眉吟唱道: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好一段艳词。
小厮把陈初引进来后便退了出去,蔡家兄妹分别坐在厅堂两侧胡椅上背对陈初,蔡婳单手托腮支着小几微微眯着狭长媚目,蔡坤以折扇轻拍手掌合着拍子。
两人好像都没注意到陈初的到来。
见无人招呼自己,陈初施施然走进厅内,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
‘吱嘎’
椅腿拖地的声音分外刺耳,正沉浸其中的蔡坤猛然回头,眉头微皱似是不悦,接着看到来人,又似迷茫了一下,再做如梦方醒模样:哟,陈公子到了!
接着转头看向院门,斥道:下人忒无礼了,陈公子来了怎不知会我一声!蠢笨泼才,越发不知礼数了!
哎哟,这菜二公子真他妈能演啊!
一整套表情神态动作行云流水,奥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
这‘怠慢客人’的锅,下人能背得动么?
若不是他们兄妹故意为之,陈初是不信的。
大概是上次陈初驳了他们的面子,现下又是他们兄妹主动找上的陈初,便想借着这些小伎俩打压一下他的气焰。
好在接下来谈正事时气势能压陈初一头。
陈初打量着房间摆设,却道:确实,下人是该管教了。
蔡坤一滞,没想到陈初接了这么一句。
一旁,蔡婳也在细细打量着陈初,这是两人第三次见面,但每次他给蔡婳的感觉都不一样。
第一次,蔡婳觉着陈初不过是一个空长一副好皮囊的山民,领着黑脸小媳妇进城见世面来了。
第二次,陈初是一个虽小有锋芒却隐而不露的年轻人。
现在,一身白衣长衫却又变成了一个言语犀利的书生,愈发看不透了。
陈初倒不是在扮桀骜,小小回击一下,是为了展现一个相对平等的合作身份。
毕竟蔡家兄妹好端端请他过来,肯定不是为了听曲看妹子。
陈公子,短短数日不见,神采又添丰骏。
蔡婳娇笑一声迎上前来,随即又转头吩咐道:玉侬,煮茶
坐在琴后那少女缓缓起身,移步至案几旁。
陈初也随着蔡家兄妹在案几旁坐定。
陈公子,方才那首曲子如何?初见面一个小机锋,蔡坤没占到便宜,便放下身段主动攀谈起来。
净室内欣赏不错,但放到采薇阁大厅中表演却显得单薄了些。
听见陈初如此评价自己方才的演奏,名为玉侬那女子抬眸看了陈初一眼。
哦?此话怎讲?蔡坤问道。
再配上剧情,表演会更立体一些。
陈公子说的可是杂戏?
陈初在一本杂记上看到过杂戏介绍。
杂戏演出时会先演一段小歌舞,称为‘艳段’。
然后才‘正杂戏’,内容大多为滑稽戏。
简单来说,可以理解为后世的‘小品’。
非也。我说的是需要大段剧情支撑有唱段有对白有乐手有男女分扮生旦净末丑的大型表演,在我们老家,叫做戏剧
陈公子再说详细些。蔡坤有了些兴趣。
以《西游释厄传》为例,每一个章回可以排练成一幕戏。找些文人编写唱词,做好服化道,让妖怪神仙具现在舞台之上,远比单独唱几个小曲视觉冲击力强。
看蔡坤似懂非懂,陈初便接着道:只要剧情够长,就变成了勾人心肠的连续剧,人一旦追剧,就算天上下刀子娘子要上吊,也阻不了客人来看戏
蔡坤越听越觉得这事有搞头。
采薇阁在桐山县是行业龙头,但放到唐州地界却算不上什么了。
这个‘戏剧’要是能搞成,说不定能在唐州打响采薇阁的名号。
陈公子,这戏剧该怎样编排?蔡坤不由客气了几分。
武戏和文戏穿插着进行就行。一直看那些丑儿吧唧的妖怪会审美疲劳,所以那些降服女妖精的章回比如蜘蛛精女儿国
哦蔡坤拉长尾音,给了陈初一个‘我是懂哥’的神情。
两人聊起这个,来了劲头。
比如蜘蛛精该穿什么样的衣服该穿多少衣服该不该穿衣服。
比如白骨精化妆时该画的丑些该美些该不该穿衣服。
比如女儿国国王是该端庄该妩媚该不该穿衣服。
比如王母娘娘该胖该瘦该
算了,王母年龄不小了,还是给她留件衣裳吧。
眼看两人越聊越投机,一旁的蔡婳有些着急了。
今天是她撺掇二哥请陈初过来的。
原因和驻颜果有关,却又不全因驻颜果。
前几日陈初来了采薇阁,事后蔡婳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当时他定是想把驻颜果卖与自家的。
后来却不知怎的被西门恭截了胡。
她着人打听了,那果子贩卖至南边以后,一颗卖两贯!
仿佛错过一个亿的蔡婳非常懊恼,本应挣到却没挣到的钱和让她亏钱一样难受。
并且,那西门恭存心让人不爽,竟还主动降了点价钱卖与同城迎仙楼几十颗果子。
迎仙楼借此推出了招牌菜‘远山夕照’。
有《西游释厄传》的宣传,驻颜果炒鸡卵也着实可口。
一时间,桐山县有些头面的人物排队预约等待品尝。
这就威胁到了采薇阁当地顶级会所的地位。
就像两家互相竞争的闽菜馆,‘佛跳墙’这道菜尽管不走量,但你必须得有!
没有的话就代表你家不够高端不够专业。
蔡婳从由此记恨上了西门恭。
不过,两家虽不亲密,但也时常打交道。
再者,西门恭在县衙任押司,虽只三十多岁,却和蔡婳之父录事蔡源平辈相交,依礼来说,蔡家兄妹见了他还需喊声‘叔’呢。
没有办法明火执仗给西门恭使绊子,蔡婳便想到了釜底抽薪:让陈初把驻颜果卖与她家,且只卖与她家
蔡家二郎蔡坤本来不想陪着妹妹瞎闹。
但耐不住妹妹苦苦纠缠,同时,他也知道自家妹子虽有些小聪明,却心眼也小气量不大,担心她没分寸,这才配合了她。
好让事情不超出可控范围。
撬了西门恭的供应商,至多是商场上的竞争,这种事在两家多年交往中也不算稀罕。
大不了事后向西门恭让渡些其他利益。
倒也不是蔡坤怕他西门家,但蔡家行商起家,做事只一个原则,那便是:值不值得。
不过,越发觉得‘戏剧’大有可为的蔡坤,此时已顾不上一直朝他使眼色的妹妹了。
见他如此,蔡婳终于忍不住自己开口了,陈公子,陈公子
唤了两声,正与蔡坤聊的火热的陈初才转过头来,菜三娘子,怎了?
他自然知道,今天蔡家兄妹请他过来是要谈生意的。
心急的蔡婳径直道:往后那驻颜果都卖与我家吧,西门押司给你多少,我再加一成!
菜三如此直白,陈初不由沉吟起来。
他今天既然来了,便是有心合作。
毕竟只西门恭一个销售渠道的话,太被动了些。
但没想到这菜三是想把所有果子都吃下,不给西门恭挣一毛啊。
陈初若答应了,便要得罪西门恭了。
虽然身后有杨大叔这伙穷逼黑社会罩着,但构建和谐社会人人有责,无端得罪人的事,咱陈小郎不干。
案几旁,名唤玉侬的那位少女还在进行着煮茶流程。
先以槌碎将茶饼碾成粉末,再将好茶末放入茶罗之中过筛,接着候汤熁盏,最后点茶。
不疾不徐素手蹁跹,别有一番美感。
陈初不由多看了几眼。
蔡婳眼见陈初一脸严肃沉默不语,不由蹙起秀眉。
方才这小子和二哥讨论‘该不该穿衣服’时,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现下说起正事又在这儿装正经!
蔡婳不由又想起了数月前在当铺内骂她‘菜花蛇’的黑脸小娘子
‘这对夫妇,当真讨厌!’
可随后,蔡婳却弯起眉眼笑了起来,玉侬,抬起头,让陈公子好生看看
低垂的螓首稍稍僵了一下,玉侬缓缓抬起了头。
白瓷一般的鹅蛋脸上,两颗大而圆的眼睛似无辜孩童,偏偏右眼角下生了一颗米粒大小的泪痣。
纯真和妖冶两个相反词汇,却在一张脸蛋上浑然天成。
而后,全然没有一点大家闺秀模样的蔡婳竟凑到陈初耳边小声道:前些年从秦淮河买来的清倌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陈初揉了揉发痒的耳朵,奇怪的看向了蔡婳。
一旁的蔡坤见妹妹在外人面前如此不知顾忌,不由拉着脸沉声道:婳儿!
蔡婳却无所谓的撇撇嘴,慵懒地靠在了椅背上,轻声吟唱道: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陈公子,玉侬怎样?她可还是黄花大闺女哦
黄花大闺女怎了?小爷我还是蘑菇大小子呢,你见我到处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