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地狱一般的山坳中,残肢断臂散落一片,犹有一截肠子搭在石头上。
陈初等人穿过弥散着刺鼻血腥的烟尘,直奔岭下。
小岭下。
郑乙已失去了对神锐军的掌控。
其实,方才死在山坳里的军士并不是太多。
岭下仍有七八百神锐军军士,但方才那一幕委实吓人,一声巨响,血雾伴随烟尘腾起,肉眼看见人类肢体碎裂、再被气浪高高抛飞在空中。
甚至有些残掌断指飞到了列阵于山下的军士中。
军士间早已有‘桐山邪门’的传言,此时又亲见惊骇一幕,早已生出了强烈惧意。
当铁胆带着各山逃户青壮冲入已摇摇欲坠的阵中时,神锐军几乎没做出任何像样抵抗,当即溃散。
此一战,二百亲兵折损殆尽,郑丁生死不知。
郑乙眼看大事不妙,随即调头东逃。
已冲杀到不足他二百步的铁胆一看,赶忙上前追截,却被斜刺里跑来的陈初一把扯住了缰绳。
“铁胆,先不追!”
“为何不追!”
“让他回了蔡州城,咱们才有理由追到蔡州。”
陈初这话,铁胆没太明白,不由迷糊了一下。
不防陈初却张臂抱了她的腰,借力上了青鬃马。
“你作甚!”
“走,去县城,我的马昨日退向小岭时让刘百顺等人带走了。”
晨光里。
银甲铁胆浑身浴血。
衣衫褴褛的陈初,满头脸黑灰,脸颊上留有几道擦伤。
二人共乘一骑,沿着城墙一路疾驰向城门。
城上民壮自然看见了方才一幕,虽然他们许多人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能看出来是自己这边胜了。
“都头!”
“都头威武!”
“桐山万胜!都头万胜!”
城头民壮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东门城墙上,陈景彦见陈初到了城门下,连忙招呼开启城门。
陈初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桐山城左近方圆数里的大地上,尽是豕窜狼逋的神锐军兵士和在后边穷追不舍的逃户青壮、鹭留圩众人。
便仰头对城上道:“县尊,先不着急开城。以免溃军趁乱窜入城中。”
随即又道:“请县尊即刻安排五百青壮出城,捕拿溃军,以免他们遁入乡里为祸!还有,请县尊组织一批大夫前去双河村的战地医所支援救治伤员......”
“好!”
城上,陈景彦、陈景安兄弟、徐榜、蔡源等人一字并立。
除了蔡源,其余三人一个比一个憔悴,大胜后的兴奋之下却又难掩忧虑。
陈初这才想起一事,忙对城上三人道:“纬廷三兄妹和志远等八人此刻具在双河村,人人平安,诸位莫忧......”
话音刚落,一直硬挺着的徐榜顿时如泄气皮球一般,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嘴里犹自骂道:“兔崽子.......兔崽子,看老子不打折你的腿.......”【1】
【6】
【6】
【小】
【说】
一旁的陈景彦也没好到哪去,大忧后连闻大喜,情感再难以自抑,两行浊泪夺眶而出。
反倒是同样遍寻儿子不见的陈景安在松了口气的同时,还不忘向城下的陈初深深一揖。
城内。
本就无眠的百姓,被方才那声巨响惊得纷纷出门打听发生了何事。
蕙质兰心内,又熬了一宿的猫儿静静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什么。
坐立难安的玉侬不住往外勾头,等待出门打探消息的翠鸢回转。
俄顷。
翠鸢一路跑了进来,人还没进来,便听她鬼哭狼嚎一般喊道:“大胜!大胜!大娘子、姑娘,陈都头胜了!”
猫儿噌一声站了起来。
玉侬却已跑了出去,双手抓着翠鸢的胳膊使劲晃了起来,“翠鸢,公子没事吧!”
“哈哈哈,没事,公子现下就在东门外!外头都在传,说公子招来了天雷,劈死了作恶多端的蔡州兵!”
玉侬不待翠鸢说完,便已跑向了院门。
她要去东门亲眼瞧瞧公子,才放心。
城墙上不让闲杂人等上去,猫儿本想喊住玉侬,却在短暂迟疑后,转身抓起昨晚缝了一夜的红色大布,追了上去。
可俩人一出门,却吓了一跳。
只见蕙质兰心外竟围满了百姓。
众百姓见了猫儿,乱嚷嚷的拱手见礼。
一白首老者在子侄搀扶越众而出,提气大声道:“老朽代全家一十七口,谢陈都头护我桐山无虞、护我全家周全.......”
正此时,东门城墙上响起了震天齐呼:“桐山万胜!都头万胜!桐山万胜,都头威武!”
时时注重礼节的猫儿呆愣原地,竟忘了向老者回礼。
呼吸急促,小脸酡红,只觉浑身酥麻。
猫儿此时的体验,竟似夫妻俩夜里欢好时某一刻。
玉侬悄悄抹了眼角泪花,傲娇的像只小公鸡,侧头向翠鸢道:“翠鸢,我的男人,是個盖世英雄!”
翠鸢急速点头,表示认同。
片刻后。
猫儿和玉侬争出了包围圈,一路跑向东门。
此刻猫儿一心想看一眼那个让她骄傲、喜悦、快乐却又时时让她提心吊胆的男人,再也顾不上合适不合适,拉着玉侬踏上了登城阶道。
阶道口,有名民壮想要阻拦,却被巡逻到此处的苟胜拉到了一旁,“这是陈都头的娘子!”
“哦哦哦......”民壮忙不迭道。
可这么一来,刚才想登城却被拦住、此刻待在一旁的蔡婳却不乐意了,“诶!我说,你们怎么不拦她俩!”
“刚才上去的是陈都头的娘子!”
刚刚得知此事的民壮当即卖弄道,却不想又被苟胜拉住了,小声道:“这位也是陈都头的.......红颜知己。”
“......”该民壮脸色一阵青红,转脸对蔡婳尴尬笑道:“那.......你上去吧。”
“嗤~”
不想蔡婳一撇嘴,转身往回走了,“老娘又不想上去了!”
.......就算上去又怎样?今天的风头必定属于那小野猫了,哎!老娘不服啊啊啊啊.......
东门外。
刘百顺已把小红送了过来,陈初骑在自己的马上和城上诸公嘱托了几件事。
不远处,鹭留圩联防队、各山逃户正在重新集结。
城上,站在诸位大人身后的猫儿踮脚往城下张望一眼,见官人一身褴褛、满面黑灰,心疼的掉了几滴泪。
见官人有离开的意思,猫儿顾不得失礼,从陈景彦几人身边挤到了前头。
“官人!仗不是打完了么?你又要去何处呀?”
猫儿扒着墙垛,上身前倾,似乎是恨不得跳下来和官人一起走。
在一众男人中间,一身鹅黄襦裙的猫儿分外显眼。
陈初仰头,望着双眼熬红了的猫儿,呵呵一笑,朗声道:“娘子,我去给你挣副诰命.......哈哈哈。”
猫儿只觉眼窝又是一热,想说‘猫儿不需官人舍命给猫儿挣诰命,只想官人平安’,却也知现下不是儿女情长之时,便径直把一直攥在手里的红布扔了下来,“官人!接着......”
小红机敏的往前挪了一步,陈初扬手抓住了红布一角。
恰好一阵秋风起,扬起红布成旗。
只见那大红布块正中,赫然用黑线绣了一个大大的‘陈’字!
......
卯时末。
长子骑马擎旗,往东而去。
跟在旗后的,是三百来名各山逃户、各家精锐。
依旧立于城上的陈景彦身子晃了晃。
旁边的陈景安赶忙扶助了兄长,低声道:“大哥,现下还不到松劲之时!需赶快写几封奏表。”
“呃......写什么?”心情几度起落且极端疲惫的陈景彦比往日迟钝了许多。
“写战报!写蔡州乱军入境劫掠,被上下一心的桐山县击溃的战报!他们不是畏惧军头么,那咱们倒要看看他们畏不畏我全县几万百姓!”
“好!”
一听这个,陈景彦来劲了,恨不得当场看到诸位不作为的上官得知桐山大胜后,脸上会是何等精彩表情。
胜了,就是有底气!
忽而,陈景彦死死盯住了二弟。
陈景安被看的不自在,奇怪道:“大哥,怎了?”
“守谦!待会徐明远还要带几百青壮前去蔡州,伱随他一起去吧!”
“我去?我去作甚?”
“去陈都头那边,他身边尽是些武夫,有些事,还需守谦帮他谋划.......”
“......”陈景安默默不语。
“哎!守谦,若不是我县尚有许多事需要我处置善后,为兄自己便去了!你就当帮帮为兄......”
见兄长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陈景安只能无奈叹了一声,道:“好吧。”
陈景彦一喜,躬身作了一揖,“谢过守谦。”
陈景安忙托住兄长双臂,沉吟片刻后,道:“兄长不必如此,但我有一事相托!”
“何事,守谦只管说来。”
“待纬廷他们几个回来,你替我揍英朗一回!只要不打死,怎样都行!”
陈景安儒雅的面孔突然变得狰狞起来。
吓人,怕怕......
.......
辰时二刻。
朝日鲜明,大地上起了一层薄雾。
本该是宁静祥和的清晨,可桐山县内却处处喧闹。
一村一村的青壮从地道中一股一股涌了出来,握着锄头、钢叉,从村里追到田野、又从田野追到山脚。
随处可见跑累了的神锐军溃兵跪地求饶的景象。
百姓们也不嗜杀,见到投降的兵士便捆了送到城内。
刚才传令追击的人可说了,捉一个活的能去四海商行换两贯钱,死的人家可不收.......
而此时,陈初已带人行进到了十字坡。
原本在此监视鹭留圩那二百神锐军早不知逃往了何处。
在十字坡汇合杨有田、姚三鞭带领的百多人,转而向东......这是桐山通往朗山县、通往蔡州城的官道。
打了人,没有不让还手的道理。
骑在马上的陈初似有所感,下意识往南侧鹭留圩外的浅湖看了一眼。
晨阳下,娇艳红白花瓣卷舒开合,铺满湖面。
陈初略微失神片刻,随即收回目光,踢夹马腹......正跟在铁胆胯下青鬃马屁股后闻味的小红,依依不舍的挪开了马脸,甩开四蹄狂奔起来。
跟在后边的毛蛋、宝喜、林大力等人,路过浅湖时,不由自主都扭了头。
他们有个兄弟说过,想看看这片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