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自后晋为都城,历经辽、金陪都,二百余年三朝修缮,位于城内东北角的皇城颇有几分气象,远不是金国黄龙府皇宫所能比拟的。
这也是完颜亶早年间一直心心念念的迁都原因之一。
如今,他终于住进南京皇城,人却只剩了半条命。
二十八,夜里戌时末。
在龙床上昏沉了一日的完颜亶竟在入夜后短暂清醒清醒过来。
睁眼见身旁宫女有些眼生,完颜亶嘶哑道:“你是谁?朕在哪儿?”
“陛下,奴婢是柴昭容身边的黛蕊,此处是南京皇城元和宫”
黛蕊忙跪地回答,同时向另一名宫女使了眼色,示意赶紧通知柴昭容过来。
形容枯槁的完颜亶似乎迷茫起来,开始回想自己是怎么到的南京城。
不多时,柴圆仪快步走来,原本平静的脸色,却在距离龙床尚有十几步时已杏目含泪。
最后这几步,她走的格外急切。
“陛下,终于醒了”柴圆仪扑至床畔,一开口,泪已经流了下来。
关切、惶恐之情溢于言表。
完颜亶见宠妃到来,也稍稍有些激动,吃力的抬起手拍了拍柴圆仪的手背,随后问起贵妃卓陀等人现下在何处。
一听这个,柴圆仪哭的更利害了,小心翼翼讲道:“数日前,陛下亲自命人将卓陀姐姐、石敦姐姐等人处死了”
完颜亶闻言惊愕,一时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多年前,他便有过酒后砍杀皇后裴满氏的先例,是以处死妃嫔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似乎并不稀奇。
可完颜亶拼命回想,混沌大脑中却想不起任何一丝和此事有关的回忆。
迷茫间,完颜亶下意识想到了自己最信任的驮满赤古,忙道:“昭容,请赤古来一趟.”
柴圆仪又哭,抽噎道:“陛下忘了么?这月十三,在榆州时赤古将臣妾掳走,幸而陛下察觉赤古欲行不轨,将其当场斩杀”
记忆像潮水一般猛然涌进完颜亶脑袋中。
处死赤古的旨意乃他金口玉言,他自是想了起来。
完颜亶内心不由一片萧索.此刻他明白,自己大概是病了。
正是因为生了病,便是像赤古、李俦这样的忠臣也开始三心二意、胆敢觊觎他的东西、他的女人!
起初,完颜亶满腔愤怒,只觉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他。
随后又瞧见趴在床边期期艾艾不住抹泪的柴圆仪,心下才稍稍生出一些暖意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啊!
便是到了此时,也只有昭容对朕不离不弃了!
“昭容啊,近日来,吓的不轻吧。”
“呜呜.陛下的身子快些好起来吧,陛下是臣妾的天,陛下昏迷这些日子,臣妾日日胆战心惊,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柴圆仪抹泪答话时,余光却留意到黛蕊从殿外进来后,一直在朝自己使眼色,好像很着急。
“哎,朕会好起来的!待朕杀了那逆臣完颜亮,便封昭容为贵妃.”
“谢陛下,呜呜呜于臣妾来讲,贵妃、昭容、才人并无二致,只要陛下身体康健,臣妾便心满意足了。”
柴圆仪倒是想问问黛蕊到底发生了何事,昏迷多日后的完颜亶却明显聊兴正浓。
“哎!后宫人众,但待朕真心的,也只有昭容一人了”
完颜亶有被柴圆仪的话感动到。
柴圆仪着急脱身,借着擦泪思索几息,忙道:“陛下昏迷这几日,全赖太子稳定南狩军心,臣妾带太子过来与陛下说说话吧?”
“好!”
这个提议马上抓住了完颜亶的心,柴圆仪这才借机走出了寝殿。
一出门,黛蕊急忙跟上。
“发生了何事?”方才还泪水涟涟的柴圆仪,此时已是一脸清冷。
“方才国师遣人通知奴婢,待会,楚王要过来了!”
同为汉人的黛蕊在柴圆仪身旁伺候多年,知晓后者某些计划。
她之所以着急,正是因为完颜亶好死不死的,竟在这个时候醒了!
柴圆仪果然顿住了脚步,稍一思忖便道:“黛蕊,去煮一副定魂汤来.”
定魂汤由半夏、竹茹、炙甘草、押不芦等草药熬煮的一个药方,最后一味草药押不芦有毒,可助人入眠。
但身体虚弱者,需慎用,搞不好这助眠就变成了昏迷。
此药有害,可黛蕊听了吩咐,却毫不犹豫的回道:“好!奴婢这就去。”
完颜亶自榆州移驾南京时,在太虚和柴圆仪联手操弄下,以太子完颜安之名发昭,命合札亲军大部留在了榆州,抵抗不久后可能会到来的完颜亮叛军。
如今这皇城,外部守卫多为韩、郭两家汉渤军,后宫内侍则几乎都换成了柴圆仪的人,是以黛蕊倒也不怕这定魂汤一事败露。
亥时初,黛蕊端着汤药随柴圆仪回返。
等了这么一会,完颜亶已经有些撑不住,昏昏欲睡。
可见到柴圆仪并没有带来太子,完颜亶还是打起精神道:“昭容,太子呢?”
“陛下,方才太子已经睡下了,臣妾已让人将太子喊醒,前来觐见。”
说话间,柴圆仪在床沿坐了下来,从托盘中端了药碗,拿调羹盛了汤药送到完颜亶嘴边,“陛下,吃了这药,能多撑一会,好等太子前来”
完颜亶嗅出药汤苦辛刺鼻,原本不愿喝,可为了见上儿子一面,还是强忍着吞咽下去。
一碗药汤,只喝了一半,本就身体虚亏严重的完颜亶便脑袋一歪,昏睡过去。
柴圆仪却仍担心药力不够一般,让黛蕊掰开了完颜亶的嘴,将最后一点汤药统统灌了进去。
做完这些,柴圆仪来不及重新梳洗打扮,便有内侍低声禀道:“国师领着楚王来了”
夜半,外臣入后宫。
且不止一两人,随陈初和太虚一起入宫的还有长子、焦屠两位猛将兄,以及大宝剑。
步入寝殿时,门口小黄门想要拦一下,却被国师瞪了一眼,当即躬身低头,不敢动弹。
大宝剑依照惯例,先在殿内四处查看一番,确定里面没有埋伏之后才退回陈初身后。
陈初径直走到龙床边,居高临下好生打量了这位初次谋面的金国皇帝
即便到了如今,周、西夏两国依然奉金国为上国,齐国也只是凭着去年河北一战,去掉了‘父国’这一屈辱称号。
也就是说,仅仅在前年,这位金帝还是天下共主。
可此时一看,完颜亶脸色灰白,呼吸急促,即使在昏迷中面皮仍时不时的抽动几下,明明还不到四十岁,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长子、焦屠也对完颜亶颇感兴趣,踮脚打量。
这种感觉,就连陈初都是第一次体验.横扫天下的金国之主、齐周两国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曾经天下最有权势之人.
此刻就这么静静躺在几人面前,像蔡州珍兽园兽笼中被铁链锁了脖颈的动物。
再想起,此人眼下落在齐国手中,皆赖淮北多年谋划,陈初也不由生出几许飘飘然。
太虚偷偷瞄了一眼楚王的神情,适时开口道:“王爷,这位便是柴昭容.”
自进殿后,注意力始终聚焦于完颜亶的陈初,这才发现,龙床边还跪着一位女子。
“民女见过楚王.”柴圆仪双手交叠扣于地,额头轻触手背,行了一个标准的跪拜大礼。
陈初尚未看到这柴圆仪的模样,只听她声音中隐隐哽咽,拜伏下的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
“起来吧,我已听道长讲了你所做之事,你无需害怕,也不用跪着”
陈初说罢,柴圆仪缓缓起身、抬头,却见梨花带雨的脸蛋上竟嵌了一丝笑容,“民女并未害怕,这一拜,是替北境汉家儿女谢过楚王再造之恩。离家十四载,今日终于见着家乡来的兄长接圆仪重归家园,圆仪怎会害怕?”
虽是笑着说的,但越说泪越多,其中蕴含的心酸苦楚,令人动容。
陈初不由一叹,伸手道:“起来吧”
柴圆仪抬臂搭上了陈初的手,后者的虚托就此变作了真扶。
起身后,柴圆仪略显急迫道:“王爷,何时带民女回归故土?”
“.”
陈初不由看向了太虚,后者马上低声道:“昭容,如今如今还需你在南京再待上一段时间。”
确实,眼下号召南京、中京两路汉渤辽以及部分金人抗击完颜亮,用的便是完颜亶的大义。
若柴圆仪一走,就没有合适人选掌控太子了。
虽说成大事不拘小节,但为此而强迫一名被掳女子继续留在伤心地,总归让人有些不自在。
那柴圆仪‘似乎’明白了陈初的想法,不由凄然一笑,随后擦了擦脸上眼泪,却对陈初道:“既然如此,那楚王需给小女子一诺.”
“何诺?”
柴圆仪却未回答,反而看向了太虚、长子等人。
“你们先出去吧.”
陈初说罢,尽职尽责的大宝剑又在殿内查看了一圈,几人这才鱼贯退了出去。
黛蕊最后一个离开,出门后带上了房门。
“说吧,你要何承诺?”
“我要.”
柴圆仪却反手摘掉了头上的簪子丢在一旁,紧接跪在了陈初双腿前,随后抬起头,“我要做楚王的人”
说罢,凑了上去。
吞吞吐吐。
以当下论,败者一方,田产女眷都可算作胜者的战利品。
说是柴圆仪主动也好,说陈初率军入南京后,心态膨胀了也罢。
总之,这是他头一次利用这个特权。
亥时中,烛光摇曳。
此时的烛火摇晃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正在真切发生的一件事。
烛台置于殿内长案上,烛台摇是因为长案在晃。
殿内不是没有床,只是龙床上还躺着一个完颜亶
柴圆仪趴伏于案,颠簸的身体刚刚经历一波欢悦,恍恍惚惚的魂魄归了位,不经意间,余光瞧见完颜亶斜着个脑袋,口涎流了半张脸、眼睛半睁,正看向这边。
柴圆仪吓了一跳,连忙回身,颤声道:“他醒了!”
陈初暂停,抬眼细细看了几息,却道:“没醒,发癔症呢!”
“先停一停~”
“怎了?”
“那张脸扭向这边,我看着不舒服.”
“好吧。”
陈初从善如流,带着柴圆仪走向了床边。
如同连体婴儿一般.
随后,柴圆仪摸出一方帕子,罩在了完颜亶的脸上。
嗯,这下,谁也看不见谁了。
你昏迷你的,我们忙我们的,互不打扰。
真是一对有素质的狗男女!
按计划,陈初需在南京驻留五日。
这几日里,像是离开家长监视的孩子,很是有些放纵。
毕竟,吃惯了家中精致珍馐,偶尔吃几回完全不掺杂感情的快餐,也蛮过瘾的。
三月初二。
留在河间府的蔡婳,收到了一封通过特殊渠道递来的密信。
刚看几行,便明白了是家里那位在外头惹了桃花。
蔡婳第一反应自然是有些不爽,可随后便释然了.说起来,陈初在他帮兄弟里已经被衬托的堪称君子了。
五朵金花中,除了一个陈景彦,剩下的谁家不是一群姨娘。
那徐榜、西门恭家里的女人,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便是自己那爹爹,到了东京后不也纳了一房么。
几年来,想给陈初送女人的同僚不知有多少。
还有主动送上门的,就如那梅瑶大家以陈初血气正旺的年纪,也没有见人就收嘛。
想到这些,蔡婳原本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
可密信后头的内容,却让她瞬间不淡定了蔡婳忌惮的不是柴圆仪周国皇女的身份、也不是她金帝昭容的过往。
而是密信中关于柴圆仪在榆州时趁乱将金帝后宫几乎屠戮一空这件事!
比我还要狠辣么?
若只狠辣,蔡婳也不会这般重视。
但再加上重心计、善使勾人手段,那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独自在房中思索了半下午,当日傍晚,蔡婳带了一队人去往了南京府。
三月初四黄昏,蔡婳到达南京城南十里,却没有急着进城,反而在一家客栈内住了下来。
夜里,茹儿伺候蔡婳洗漱,见后者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好奇。
三娘子什么风浪没经过?甚样的女人没斗过呀,这回怎紧张兮兮的
“三娘子,那位便是周国皇女又怎样?以如今形势,她也不过是落毛凤凰她很厉害么?”
茹儿边帮蔡婳梳头边问道,蔡婳摇摇头,随后却又点点头,一出口便吓到了茹儿,“此女断不可留!”
茹儿一脸惊悚。
王府女眷争风吃醋她是见过的,茹儿明显能感觉到,三娘子的态度其实就是当做了陪着她们过家家一般,耍闹着玩。
可这回,三娘子明显动了杀心!
“可是,她和王爷睡过觉了呀!王爷肯杀她么?”茹儿不免担忧道。
脸色凝重的蔡婳毫无征兆嘻嘻笑了起来,“所以,我才要等王爷离了南京府以后,才进城呀。”
明日三月初五,正是陈初带大军往榆州进发的日子。
“.”可茹儿的担忧却没得到任何缓解,反而更加担心了,“可是.王爷总会知晓的吧?万一王爷事后责罚三娘子怎办?”
“大不了被他说两句。他舍不得重罚我,嘻嘻.”
翌日,三月初五。
仲春时节,北地没有连绵春雨,俱是晴朗好艳阳。
当日巳时,陈初亲率大军,出东门往榆州而去。
巳时一刻,蔡婳自南门悄然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