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七,大周晋王陈初同工部尚书裴蔚舒、左千牛卫大将军张多福等文武出城十里,迎接前来履新的陈景安、韩昉、陆延重。
陈景安当年因一句‘不愿为贰臣’始终未曾在齐出仕,如今再为周臣,至少表面上没有辱没此诺。
两人相知多年,不必多言,陈初倒是在面对韩昉时,深作一揖,只道:“韩公受苦。”
韩昉与淮北结缘,自是因为淮北文学院的成立,在陈初心里,这位一直是淮北出钱养的喉舌。
但多年以来,韩昉和陈初的关系并不算太和睦,这老儿隔三差五就爱在报纸上批评陈初两句,虽然从未涉及过原则性问题,可次数多了也惹人不快。
于是在楚王嫡系心里,此人不免有‘又当又立’之嫌。
不过,洛阳一事,倒是让陈初对韩昉改观很大后者毕竟是有底线的,宁愿坐牢也没有受曲义先、卢应贤等人先胁迫投敌。
毕竟,当时金夏大军气势正盛,谁也不知道齐国能不能挺过这一遭。
陈初表现的恭谦,一跃升任御史中丞的韩昉这回也很有眼色,两人相谈甚欢。
倒是周国大儒陆延重,或许为了显示自己从周国去往淮北并非为了求官、也或许本身就是这般脾气,面对陈初时略显倨傲
惹得二郎小乙直皱眉头,陈初却只是一笑而过。
用陆延重的意义,和当初淮北容忍韩昉在报纸上大放厥辞的原因一样.为的是彰显淮北气度,用来邀买天下士人之心。
丁未后,中原南迁人口中,读书人至少占了一半。
如今齐国人口不如周国,读书人比例更是远远不如,士人多南附,便是周国政权合法性的一大原因。
而请陆延重这种大喷子入朝,类似后世某些国家的反对派,是展示给周国士人看的民主橱窗。
当日,三人入安丰城拜见了柴极。
临时改名‘延和殿’的府衙三堂内,陈初为这个刚刚搭建起来的草台班子朝廷,介绍了当下局势。
“十六日报,右骁卫上将军韩世忠率副将焦屠,持陛下圣旨已于十四日拿下庐州城,当日城中有逆贼负隅顽抗,被迅速平息.”
接着,陈初在舆图上一一指过,“截止今日为止,淮南路的黄州、光州、安丰、庐州、滁州五府三十余县已归正陛下,壮武将军徐鹭在淮北水军配合下,正顺江而下,兵指扬州.”
柴极面露满意笑容,点头道:“有晋王在,长江以北州府归正,指日可待。”
“呵呵,全赖陛下神威,各州府主官见圣旨后无不深明大义,拨乱反正重归皇上麾下。”陈初谦虚道。
在场的陈景安、韩昉、陆延重等人纷纷露出惊异神色。
满打满算,淮北军入淮南不足十日,竟已拿下了五座府城.这未免太快了吧!
究其原因,陈初那句‘全赖陛下神威’并非纯粹马匹,和安丰府县官员丝滑投降的因由一样,其他州府面对刚刚大胜了金夏军的淮北军,生不出任何抵抗之意,便借着太上皇圣旨的由头顺坡下驴。
即使有少数几位主官像寿春知县陶春来那般想要死守,也多被属下或城内商户控制、制伏。
淮北对淮南的渗透早非一朝一夕.
柴极方才听说徐鹭和淮北水军已兵临扬州,不由起了别样心思,“晋王,想来那扬州城,三两日内可下吧?”
陈初一眼窥破柴极心思,却道:“扬州乃江北重镇,未必会如先前那般顺利。”
柴极点点头,又道:“如今庐州已入我军之手,哎.”
说着,柴极环顾相对皇城逼仄了许多的冒牌‘延和殿’,叹道:“这安丰地狭,且远离前线,咱们能否迁往庐州”
庐州乃淮南路治所,自然要比安丰繁华的多,这柴极是嫌弃安丰无趣,想要去往更繁华的大邑。
从他开口时,陈初便猜到了柴极的想法若扬州能顺利拿下,这太上皇只怕就想要迁往扬州了。
但陈初却没打算让柴极挪窝庐州城虽大,却距离淮北有点远了,一来当地周国遗老更多,若柴极亲临,想来身旁会迅速聚拢一帮周国旧臣,不利于陈初控制。
二来,万一战局有变,庐州远离淮北,既不利于快速撤往淮北,也不便淮北南下支援。
于是陈初径直道:“陛下,安丰虽小,却背靠淮北,可进可退。且逆军主力此时仍驻留在荆湖路,我军不可不防”
一句话,断了柴极的念想,正在他失望之时,陈初忽然右手虚指,将此时待在延和殿内的所有臣工都捎带上,道:“如今,国君归位,忠贤云集,陛下重整社稷、谋图中兴正当其时。然,国有君,不可废其礼,陛下请看.”
说罢,笑眯眯站在厅中的陈初忽然拍了拍手,两名双十年华的美貌女子抬着一支十字木桁款款而出
那木桁上,撑着的正是一件黑底金绣五爪龙、遍布章纹的衮冕!
跟在后方的二郎和小乙各端托盘,上头放的是旒冕、玉笏.
这一套,正是皇帝祭天祭祖、登基、大朝会等重大活动中才会穿着的衮冕!
柴极自从南归以来,虽平日常着昭示皇家身份的绛纱袍,但绛纱袍终归是起居常服
和这衮冕所代表意义完全不同。
十几年了啊!
自丁未后,柴极也算历尽屈辱,此时忽见这庄重衮冕,往日或悲或喜的画面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柴极激动之余,颤颤巍巍走下御座,眼泛泪光。
似乎,重着衮冕,他就能回到当年一言九鼎、意气风发的壮年时代
“请陛下着衣.”陈初适时道。
正小心翼翼抚摸衮冕的柴极这才回神,忙以衣袖轻拭眼角,随后一把抓住了陈初的手,嘴唇直哆嗦,“晋王,晋王!你才是我大周大大的忠臣啊!”
“陛下万岁,千秋万代”
陈初一时嘴话,不知怎地在陛下万岁后加了这么一句千秋万代,初听,有那么一点违和。
但这话是晋王说的,那就没问题了.
陈初话音刚落,厅内众官齐贺道:“陛下万岁,千秋万代”
柴极见屋内自晋王以下,纷纷拜伏于地,不由心神激荡。
回来了,都回来了!
九五之尊的感觉,全都回来啦!
众臣中,只有陈景安暗自嘀咕道:这衮冕工艺复杂,并非十天半月能赶制出来的,这玩意儿元章咋有的?
悄悄抬头,细细一看.柴极的身高和初哥儿差了少许,却比初哥儿要胖一些,那衮冕穿在他身上,下摆稍长了一些,肚子却又紧绷了点。
若换到元章身上,肯定更合适一些!
由此,陈景安自然猜到这衮冕的来历了.怕是淮北某些人早已等不及,提前偷偷做好了一应衣物,却被元章拿来借花献佛了!
想清楚这些,陈景安觉着好笑,目光不由自主看向了陈初。
恰好,陈初也看向了他。
视线交触时,初哥儿竟还调皮的挤了挤眼睛。
哟,晋王,请你稳重!
当日,柴极不但得了衮冕,晋王连带仪仗一并准备好了。
像什么玉辂、十二龙旗、鸾旗车、辟恶车、指南车、记里鼓车一应俱全。
惹得柴极又数度落泪。
夜戌时,陈景安漏夜来访,被二郎引到了陈初暂住处的书房内会面。
却不想,书房内不止陈初一人,铁胆正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由陈初指导练字。
陈景安不由失笑.元章哪都好,但那手字,确实没有资格再教旁人,这沈娘子跟着他练字,能练出个甚来?
不过,当初沈再兴在东京城外临死前将铁胆托付与楚王一事,在淮北高层已不是秘密。
陈景安刚好借着此事,找到了话题切入点,“元章,准备何时办事啊?”
说‘办事’时,陈景安仿似无意的扫了铁胆一眼。
陈初也转头看向了铁胆后者完全没意识到两人是在说自己,依旧稍显笨拙、却异常认真的抄写着字帖。
“先生又不是不知眼下情形,我也正在为此发愁啊。”陈初揉了揉脑门。
为了不提起铁胆的伤心事,陈初说的隐晦沈大叔刚刚阵亡,按规矩铁胆又需守制三年,待三年过,真就把她拖成老姑娘了。
陈景安却道:“还不是怪元章自己?”
“怪我?”
“嗯当初去往大凌河时,元章曾言,待北地事了,便行大事.月初,在东京城外是多好的机会?挟大胜金夏之威,元章若穿了那身衣裳,齐国朝堂内外,谁敢多言?”
陈景安明显有些不满.当时在东京城外确实是好机会,但陈初去往金国时,明明说的是‘北地事了,再议此事’。
怎么到了陈景安嘴里,就变成了‘北地事了,便行大事’?
不过,东京城一战胜之,的确让淮北系有些按捺不住了。
陈初理解整个团伙的心情,他自己进步了,大伙才能有更广阔的进步空间嘛.
是以,他并未辩解此事,而是问道:“此事和我办事有甚关系?”
这里的‘办事’说的是和铁胆成亲。
陈景安却理直气壮道:“你若做了大事,此时你与她便是君臣,君臣之间可以夺情起复嘛!”
“.”陈初愣了好半晌,才明白陈景安的逻辑。
冷酷点说,君王之家没有亲人,老婆孩子都可算作臣属,陈初若当了天子,便可给铁胆下旨夺情。
入宫为妃,生儿育女也是效力皇家,夺情可勉强适用。
铁胆似乎察觉两人的话题和自己有关,懵懵懂懂抬起头看向了陈初。
陈初对她笑了笑,随后对陈景安道:“先生想说甚便说甚,何故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陈景安洒然一笑,这才进入了正题,“元章,齐国你暂且不取尚有说法,但今日又高高抬了太上皇一手,却是为何?”
“柴极虽恼柴崇这么多年来不曾设法救他出囹圄,但那柴崇毕竟是他儿子,若不将柴极已被金人磨灭的野心勾起来,紧要关头,柴极未必会舍得将柴崇置于死地。”
陈初的解释,陈景安并不算太认同,只道:“当年刘齐东京内乱,元章还看不出?天家哪有半分亲情在?再说了,以我淮北之势,便是不用太上皇为傀儡,也有鲸吞周国的一日.”
“齐周将士皆为我汉家儿,能少死些人总好些!再者,周国士绅阶层可要比经受过丁未之乱的齐国士绅根深蒂固,待日后田改,怕是又要有不少人头落地。有柴极在前头顶着,咱也能少背些骂名.”
陈景安认为,谋图霸业,自然少不了死人。
但陈初的后半段话却得到了陈景安的认同,甚至短时间内便脑补出了接下来的流程待淮北吞了周国,一切田改政令都要出自柴极、裴蔚舒这些周君周臣。
民间士绅反抗,再以柴极之名平叛.待周国良田尽归国有,陈初就可以跳出来,打着为天下士绅伸张正义的名声,逼柴极退位.
名声落了,良田自然也不会再还回去。
两人用了半个时辰,沟通了接下来如何消化周国的长远战略,陈景安心定,起身告辞。
只是,刚走到了房门处,陈景安却忽然回头,罕见的露出了一抹谨慎神色,提醒道:“元章,齐国之事也不可久拖.万一底下弟兄等不及,恐殿下有难.”
“.”
原本脸带淡笑的陈初,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只道:“底下?底下是谁?”
“我是说万一”
“哈哈哈”陈初放声大笑后,倏地严肃道:“若无有心人撺掇鼓动,底下兄弟做不出这般事!”
所谓‘恐殿下有难’,说的是,若陈初迟迟不肯取而代之,恐怕有心急兄弟会铤而走险加害嘉柔.嘉柔若死,陈初黄袍加身再无任何阻碍。
毕竟,齐国此刻局面,除了他谁也镇不住。
看来,淮北系内部确实有些人真的着急了,或许是陈景安听到了某些风声,也或许,这本就是他代表文臣做的一次试探。
“也是,禁军有刘统领辖制,殿下应无大碍。”
陈景安往回找补了一句,陈初却盯着陈景安,似笑非笑道:“先生,‘底下等不及的兄弟’里不包括您吧?”
“呵呵,元章多虑,我陈家全族自阜昌八年孤注一掷押宝淮北以来,可做过任何损坏淮北利益之事?到了如今,天下局势已有七分明朗,更不会去冒险”
陈景安表情柔和,语气淡然,却极具说服力。
他没拿两人多年默契的感情说事,而是站在了利益角度.我陈家在你还未成一方诸侯时便倾力支持了,当下局势已大利淮北,更不会背着你去做违背楚王意志的事。
陈初点点头,回道:“我与先生亦师亦友,与阿瑜夫妻一体,与纬廷、英朗多年相交,自是希望两家百年交好。先生应该已看出来了,我与嘉柔并非简单君臣,我俩已育有一女,你不必帮我遮掩,若先生听到了什么风声,只管将此事告知那些有心之人.”
说罢,陈初顿了顿,声音平淡道:“齐国之事,我自会处理。但嘉柔已是我王府家人,谁若动我家人,莫怪祸及妻儿.”
一旁,铁胆早已察觉气氛不对了,不知何时已弃了毛笔,藏在桌案下的手紧紧握着一支短匕。
似乎陈初一声令下,便要冲上去将陈景安宰了.
陈初发觉后,赶忙用手摁住了铁胆的手,连道:“不至于,不至于”
翌日。
身穿衮冕柴极于安丰府衙二堂‘垂拱殿’召开首次大朝会。
因二堂狭窄,新任各级官员站的前胸贴后背,看起来有点滑稽.
场地虽逼仄,但整个朝廷框架还算完整。
除了陈景安、韩昉等北来官员,已归正了这个新朝廷的淮南周官几乎统统有所升迁。
总之,齐宣庆三年、周绍兴十五年腊月十八,大周淮南流亡朝廷,于安丰城正式成立。
当日,柴极便颁旨一道,命临安柴崇前来安丰觐见父君。
来,他是不敢来的,但旨意却一定要发.
天地君亲师,柴极占了君、亲两重身份,且看临安朝廷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