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迁延两月未有结果的齐周和议,终于在陈伯康斡旋下,达成了初步意向。
齐国以撤回钱塘湾内的水军为条件,换取释放哭庙士子、罢市商户、临安商人苗奎,以及被无端关押的齐国籍音律大家梅瑶。
另,周国交战犯与齐,由后者处置;齐周可互相在对方境内刊发报纸
至于赔款问题,可以接着再议。
你看,沈该在安丰盘桓两月,甚也没谈成,陈伯康刚去十多天,便解了钱塘湾之困临安朝虽当下必须倚重陈伯康,也不由更确信‘陈伯康果然和淮北勾连甚深’。
二月十三,秦会之收到和议初成的消息,第一时间入宫和周帝商议此事。
释放士子什么的都好说,但交出战犯这一条.此次北侵淮北,主谋正是秦会之和周帝两人,他们自然不会交出自己来。
“此事,还需秦相费心啊,务必使齐国满意.”
可就算形象不佳,士子们在同窗簇拥下却犹如得胜归来的战士,一个个昂首挺胸。
近百人的队伍加上接人的同窗、家眷,足有三百余人。
梅瑶被丫鬟搀着,见状连忙屈膝回礼,忽道:“诸位关爱,奴家无以为报!诸位若不嫌弃,不如同去奴家暂住别馆,奴为各位抚琴一曲,略表感激,如何?”
“好!”
说话间,已有相府下人提了一捆麻绳入内,随后熟练的将麻绳挂在了房梁上,挽了一个漂亮的绳套。
吴维正困在临安已多日,钱塘湾内三不五时响起的炮声又瞒不住人,他自是从相府对他的待遇上,感受到了某些变化。
“哎~”秦会之一叹,等于无声默认了此事。
是以,已一个多月没来见过他的秦会之一出现,他就猜到了端倪,不由冷笑道:“秦相,莫非准备拿在下,去换取与齐国媾和?”
吴维正噔噔噔又退几步那几名相府下人,当即逼上前去,低喝,“请先生体面!”
这也是最后通牒,见他不想体面,下人一拥而上,拖着人便将他拉到了绳套旁。
可这么一来,又将临安朝放在了一个尴尬位置。
这是馊味么?
错,这是忠义为民的体香!
戌时。
虽说同为华夏,但毕竟周齐有别,你这般讲,居心何在?
而这一切,仅仅因为那楚王看上了侄子的未婚妻当年之事,吴维正并不清楚许多详情,但事发一年后,那楚王的确娶了陈景彦之女,吴维正自然这般猜测。
班头拿不准,忙去往后衙亲自向知府柴肃禀道:“丁未之难,是咱大周的仇,如今却是齐国报了仇,她那话明里暗里”
吴维正怒道:“秦相需知,如今齐国气候已成,惟有金周联手,方有一线生机!你们将我送去齐国,岂不是自断臂膀!必被齐国分而灭之,便是以我换取齐国暂时止战,日后你周国也必亡于齐!”
“梅大家义举,可流放传世矣!”
酉时,府衙外已聚满了士子同窗、商户家人.梅瑶并非临安人,来接她的,只有三四名丫鬟小厮。
当日,秦会之刚把背锅替罪羊准备好,不想第二天,事情又有了变化。
这么一想,当即有人笑道:“也好!苗掌柜财大气粗,我们便占此便宜了。”
激昂心情正无处发泄,士子马上有人应和。
那临安城最大的淮货代理苗奎闻言,忙道:“诸位若有幸,今晚酒肉菜肴,我苗某一力供应!”
却见秦会之一抬手,拽着麻绳另一端的两名健仆猛地发力往后拖去。
但顾云棠的话,也有道理.人家娇弱小娘比不得男子,是得休养一番。
“梅大家,受我一拜!”
人家都默默支持咱了,咱怎也给人点面子吧?
士人嘛,多少都有些看不起商人,但这苗奎,可是士子被收监后率先响应‘罢市’的商家!
不过,齐国并未点名道姓要求以上几人入齐治罪,秦会之还想试着糊弄一下。
这首词,大伙自然知晓,此曲可以说是梅瑶由一名东京名妓升级为名冠齐周之大家的成名曲。
两报不但报道了此事,并且还曝光了和议细节,比如又一次着重提到了‘释放哭庙士子、罢市商户’。
当日傍晚,士子、商人、梅瑶先后被释。
房梁下,已被拉起离地三尺的吴维正,双目暴突、双手紧紧抠着深入皮肉的绳套,但绳套已收紧,自然是无用功。
班头话未讲完,柴肃已皱眉看了过来,只道:“你到底想说甚?”
不多时,苗奎等商人命人置办的酒菜到了,在狱中寡淡两月,此时见了酒肉,自是亲切无比。
二来,也担心旁人嘲讽‘齐胜和你一个周人有甚关系’。
十四日,淮北蔡州五日谈、淮南淮报于初十日出版的报纸传入临安。
班头一滞,低声道:“府尊大人,要不要再将那梅瑶捉起来?”
经此一事,梅瑶在众士子心中已不是一位名满天下的优伶,而是他们同甘共苦的战友,甚至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女神。
至死,那双充血眼球中,尽是不甘愤怒.齐历阜昌十一年,家兄吴维光、侄子吴逸繁先后殒命,随后家产被抄,家中男子要么被斩、要么问罪下狱。
周帝果断将皮球踢回给了秦会之北伐之事是你鼓动朕的,如今搞的颜面扫地、一地鸡毛,这战犯自然要由你来安排了。
如今倒好,临安朝明明已做好了接受一切条件的准备,那齐国却又旧事重提。
有思想准备是一回事,但确认了对方果真就抛弃自己又是一回事他吴家本就与楚王有大仇,若落到齐人手中,必定没好果子吃。
刚从大狱里出来,他们虽不敢再明言抨击朝廷,但借着向梅大家行礼,来恶心朝廷的胆子还是有的。
语毕,便是一阵舒缓琴声。
这件事,临安朝都还没来及发出官方通告早就盼望着恢复正常生活秩序的临安百姓见此消息,自然欢欣鼓舞。
亥时一刻,梳洗了一番的梅瑶出现在了场地内。
但此时,外间士子、商人众多,再加看热闹的百姓,足有上千人,若因为再捉梅瑶引起争端,那便得不偿失了。
若平时,仅此番话,这班头也要将梅瑶捉回大狱,治她个蛊惑人心的罪。
见士子给面子,又有其他刚被释放的罢市商户赶紧道:“也算我一份!”
一盆冷水泼下,大家都有点遗憾.刚坐两个月牢,有多少内容可以向同窗、家人们炫耀啊,眼前气氛这般热络,若无法找个地方诉说一番,着实遗憾。
春夜融融,润物无声。
颇有点魏晋名士的潇洒气度。
梅瑶暂住的别馆面积不大,肯定装不了一下涌进来的三百余人,众人便随意在院内的草地上坐了。
其乐融融间,当初哭庙士子领头的顾云棠却上前一步,环顾众人道:“诸位好意,我等心领了。然梅大家刚出牢狱,若再招待我等,身子恐受不住。不如,改日吧.”
当晚,回到相府后,秦会之特意去偏院看望了吴维正.自打周军撤离淮北后,吴维正便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关在这偏院内两月余。
正在诅咒、喝骂的吴维正只觉喉间一紧,剩下的话被忽然勒紧的绳套憋了回去。
临安朝廷之所以硬挺着,正是不希望周国士绅认为,朝廷释放士子是因为来自于齐国的压力。
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士子、商户获释后,一定不会认为是朝廷宽宏大度才放了他们,而是觉得齐国爱惜人才,不停向临安朝施加压力,才有了他们重见天日。
众人期盼中,梅瑶轻抚琴弦静场后,忽地抬头一笑,道:“诸位若有兴致,可随奴家同吟此曲”
众人看见梅大家时,不由自主围拢过来.女子本弱,收监两月,骨架更显纤细,颇为楚楚可怜。
吴维正自是能看明白这是要干啥,不禁又惊又怒。
但这份欢欣,却不好当面表露,一来,在周国贺齐胜,难免被有心之人攀诬怀有二心。
“我家愿出淮北仙桃酿”
临安朝廷本想低调处理此事,却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
且坐牢士子、商户也来不及沐浴更衣,一个个脏兮兮的散发着怪味,可彼此间却无一人嫌弃。
直到后来局势急转直下。
“梅大家以娇弱之身,与我等同进退,我等铭记于心!”
就在众人依依不舍之时,梅瑶却先向顾云棠一礼,随后道:“顾公子怜惜奴家,奴家心领了。但去年年末,我华夏儿郎于东京城外大破金夏三十万大军,一扫十几年来异族笼在我等头上的阴霾!奴至今思之,心绪仍澎湃难熄华夏男儿无惧生死,奴虽为女子,却也并非那般娇弱!今夜,奴愿为我华夏贺、为我华夏男儿贺,与诸君痛饮之!”
蛰伏数年后,终于等来这次机会其实,直到去年十一月时,他还有种成竹在胸之感。
直到一百多息后,徒劳乱踢的双腿才安静的垂了下来。
梅花香自苦寒来,便是凛冽北地风、悬崖百丈冰,也终归阻止不了梅花盛放啊。
自周立国,暗弱二百年即便当今国分周齐,但年前齐国大胜异族的消息传来,有多少人在心中暗自雀跃,又有多少人在夜里偷偷告祭身死丁未、或至死仍念念不忘回归乡梓的父兄!
两报都在头条位置刊印了齐周和议初步达成意向、钱塘湾内的齐国水军即将解除封锁的消息。
既然话已说开,秦会之也开门见山道:“哎,吴先生所言,有几分道理。然,如今淮南已尽入齐国之手,齐军陈兵江北。钱塘湾内又有齐国水军封锁.比起远虑,当下近忧方是我皇心疾。至于你金国哎,先自保再说吧。为今之计,唯有以吴先生为我朝换来喘息之机.”
不但填词优美,也和赠她词的晋王有关.
只不过,以前大伙只觉此词乃晋王假借梅花赞美梅大家,可此时又听,却有了不同体会。
我华夏,不正是如此么大周两百年暗弱,丁未十四年耻辱,正如那严酷冬日。
若不是过年时,淮报主动曝光了一回释放士子的和议先决条件,这帮士子只怕早就出来了。
可明明一个弱女子,却敢硬气的主动前来府衙,‘和士子同担此罪’,铮铮铁骨,令人敬佩!
当时,梅瑶的举动以行动支持了士子,此刻,一朝阴霾散尽、重获自由,众士子自然也对她生出几分‘同是我辈中人’的惺惺相惜和敬佩之意。
吴维正自认为做的是合纵连横的谋国大事,却不料,最终连那恨之入骨的楚王见都没见上一面,便死在了‘自己人’手中。
梅瑶一番话,下方犹如炸了锅。
“捉你娘!若能捉,今日还会放了她?蠢货!”
但梅瑶的话,却站在了‘华夏儿郎’这个高度上,几乎是明说了‘此胜乃我华夏儿女之胜’,只要自认华夏族人,皆有荣焉、皆可贺之!
一旁,距离梅瑶仅仅三四丈的衙役班头,不安的扭了扭身子.这小娘们真能找事,刚刚放出来就在衙门口说这些大胆之言。
如今,终于熬过去了吧只不过,中兴之主在齐不在周。
秦会之望着吴维正,一脸惋惜道:“吴先生肩负金周联络之事,你所知的事太多啦。老夫不能让齐国收到活着的吴先生,以免先生说出些什么,使我皇面上无光.咳咳,请先生自行体面吧.”
一时间,院内只剩了吃嚼吞咽之声。
士子、商户簇拥着梅瑶去往别馆,一路上高谈阔论,声量极大,唯恐路人不知晓他们刚刚‘为国为民坐了牢’一般。
府衙外。
个别思维简单的士子,见此盛况,陡然升起一股‘得道多助’的自豪感。
柴肃身为皇族,自是知晓当下情况.那梅瑶,是和议中齐国点名要求开释之人,眼下一切以和议为重,为避免节外生枝,万俟卨驱逐此女离境的提议,皇上都不敢答应,你他娘还想再捉人家?
到了现下,众人都知晓了,自己能获释,正是因为齐国始终惦记、连续向朝廷施压。
众士子原本以为,她今晚会以去年年末刚刚流传至临安的晋王新作《满江红》开场。
反正已经认怂了,临安朝捏着鼻子忍下,犹如吞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难受。
在绳套套上脖子的最后一刻,双目赤红的吴维正放声嘶吼道:“秦会之,我就在下边等着你!等着你一家老小与周帝来地府陪我!竖子不足与谋!周国满朝,皆是愚蠢之”
却不料,竟是《卜算子》的前奏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直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望着被骂的缩了脖子的班头,柴肃呵斥道:“显着你了是吧?做好自己的事,少操些闲蛋心!”
“皆为华夏儿女,同为我华夏贺!”
但有些透彻之人,却籍此察觉到.淮南易主、太上皇于安丰再立一朝后,把持朝政十余年、雄踞临安的秦相已有不稳之象。
秦会之心中早有几个背锅的目标人物,譬如泉州海商蒲家、兵部尚书王庶,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便是万俟卨也不是不能牺牲。
戌时末,又有数名临安名儒派来子侄前来慰问,至亥时初,兵部侍郎胡佺更是带着几位当年被秦相打压而罢官的官员亲自来了现场。
“好!”
这边,始终安静坐在椅内的秦会之,任由吴维正的尸体在房梁上挂了一刻钟之久,直到彻底确定后者不可能再有生机,这才嘱咐道:“去冰窖弄些冰块将尸体镇了,明日发往安丰,便说,金人吴维正挑拨齐周邦谊,事败后畏罪自杀”
事后,吴家仅剩他吴维正这一支留在金国为官的二房得以幸免,彼时,那楚王气候已成,吴维正无力报仇。
羁押两月,便是没有受刑,众人也俱是一副蓬头垢面、衣衫脏烂的消瘦模样。
不过,令大家惊异的是,自打戌时中开始,不时有一些没参加罢市的商户也主动送来一些酒肉吃食表示慰问。
“此事也不能少了张某啊!”
不然,这帮人也不敢主动跳出来和他们接触、示好。
登时引来一番好彩。
众士子加入和声后,吟唱渐渐大了起来。
灯火通明、乐声阵阵的别馆,却将六里外幽深冷寂的临安皇城衬托的愈加孤单。
是夜,钱塘湾内连续两月未断的炮声,终于于当晚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