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的人潮追随着太子仪仗的脚步,在咸阳宫前汇聚成茫茫人海。
神枪营分列两边,扶苏骑着一匹白马缓缓走向宫门。
在他身后,是无以计数的臣民百姓,嘶哑的万岁之声气冲云霄。
空气在震颤,大地在发抖。
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充斥在天地间,磅礴伟岸,令人情不自禁地低垂下高傲的头颅
前来观礼的匈奴使节被人群挤在一块狭小的地方,浑身紧绷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这是他们从未想象过的画面!
即将掌控秦国万里江山的,将会是一位何其伟大的君主!
茹仙公主目不转睛地盯着扶苏孤独前行的背影,一股高山仰止,难以望其项背的卑微感不自觉地涌上心头。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都隆狂热疯癫的面孔,挥舞着双臂大喊:“你们去看看秦国高炉中流淌的铁水吧!”
“炙热、奔腾,犹如滔滔不绝的洪流!”
“那是控弦百万、千万都无法战胜的力量!”
“当它流淌到月氏的时候,会焚毁草原上的一切,所有部族都要灰飞烟灭!”
月氏族人都在好奇,都隆在秦国到底遭遇了什么。
甚至有的怀疑是他不小心服食了迷药,才导致时常疯癫发作。
幸亏秦国的坚甲利剑足够强大,西征军的威胁也实打实存在,父王权衡再三后,压下了族内反对的意见决定西迁。
而此时,茹仙公主不用目光扫视都能察觉到匈奴使节的颤抖。
你们也感受到了吗?
炙热、汹涌,可以翻天覆地、焚毁万物的伟力。
那位太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就算不去考虑秦国的万里江山,光是咸阳城中如痴如狂的百姓倾泻到草原上,就足以摧枯拉朽般击败任何挡在前面的力量。
“让一让。”
一道不客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随后茹仙公主就被推了个趔趄。
陈庆舒了口气,整理衣冠:“总算赶上了。”
“一代人终生难忘的场面啊,打卡成功!”
他笑着挥退了维持秩序的护卫,加快脚步向朝臣的方向走去。
扶苏从北地返回咸阳的时候,我在现场。
他被册封太子的时候,我又在现场。
如今要入主咸阳宫监国,我还是在现场。
不枉我穿越一场,大秦最重要的历史时刻全被我赶上了。
茹仙公主面色复杂地盯着陈庆离去的背影,恰在此时,即将迈入宫门的扶苏也回过头来。
陈庆与之心有灵犀地目光交汇,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先生,本宫何时才能完成父皇的野望,囊括万里江山?’
曾经扶苏不免灰心丧气地问道。
‘殿下,说难也不难。’
‘江山就是百姓,百姓就是江山。’
‘当天下百姓一起高呼你的名字时,万里江山唾手可得。’
陈庆轻描淡写地回答。
而今,这一天等到了。
‘先生,本宫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吗?’
扶苏这样的问题不知道有多少。
在始皇帝长期的训斥和打压下,他的自信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时常患得患失感到迷茫。
‘不会吧不会吧?’
‘殿下你真以为百姓的尊崇敬奉是因为你的出身,你的血脉?’
‘别逗了!’
‘宫中诸位公子哪个出身差了?怎么从来未有人像你这般?’
‘非是你选择了继承皇位大统,而是天下百姓选择了你来寄托他们的厚望。’
‘哪天你辜负了百姓的厚望,他们非得把你掀下皇位踏入泥尘中不可!’
‘记住了哦,不好好干没你好果子吃!’
无数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一起浮上心头。
扶苏扬起手臂冲着陈庆挥了挥手,笑着走入皇宫的大门。
庄严肃穆的麒麟殿,文武百官依次归位。
扶苏在御座后正襟危坐,看到陈庆离自己不远,顿时安定了心神。
可当他的视线划过蒙毅身上时,才发现对方神色狰狞、面目扭曲,好像择人欲噬一般。
这……
先生什么时候挪动了位子,好像太靠前了一些。
严格一点来讲,这应当叫——百官之首。
“恭贺太子殿下监国。”
陈庆仿佛毫无所觉,站起来率先作揖行礼。
蒙毅额头青筋暴突,眼前金星乱晃,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你算个什么东西!
麒麟殿内什么时候轮到你发声了!
大胆逆贼,竟敢位列百官之前!
“恭贺太子殿下监国!”
殿内群臣你看我,我看你,不情愿地起身行礼。
并非认可了陈庆的身份,而是不想拂了监国太子的脸面。
“众卿免礼。”
扶苏泰然自若,抬手作揖。
“本宫受父皇诏命监察国事,还望众爱卿竭诚协助,安国利民,共铸大秦万年基业。”
“诺。”
一番君臣寒暄后,蒙毅的目光来来回回在陈庆和扶苏之间转换。
君臣之礼不可废!
朝堂规矩森严,他一介内臣,连踏入麒麟殿的资格都没有,居然敢堂而皇之地位列百官之首!
“既然无本上奏,那本宫有件事关社稷国体的事,想请众卿一起参详。”
扶苏的平缓的声音传来时,蒙毅一下子愣住了。
等等!
殿下之前好像还有句话。
“众卿可有事上奏?”
“既然……”
两句话是连在一起的,根本没给朝臣插话的机会!
“殿下!”
“老臣有事启奏,同样事关国体!”
蒙毅手持笏板出列,唐突地打断了扶苏的话。
群臣齐刷刷投来关注的视线。
果然还得蒙公出马!
连猜都不用猜,肯定是要整顿朝堂秩序了!
“蒙卿……”
扶苏露出微微不悦,耐着性子准备聆听奏事。
“殿下!”
“微臣弹劾蒙尚书居功自傲,藐视君上!”
“请治其欺君犯上之罪!”
陈庆腾地起身,一个箭步挡在了蒙毅身前。
“雷侯!”
蒙毅的咆哮声震动麒麟殿,他险些忍不住把笏板砸了出去。
陈庆回过身去大义凛然地喝道:“殿下请臣子奏事的时候你不答话,偏偏等殿下开了口再来搅扰。”
“莫非是倚老卖老,想给监国太子一个下马威?”
“蒙家三代仕秦,这是想反客为主了?”
蒙毅浑身哆嗦:“你,你……!”
急火攻心下,他忽然剧烈地抽搐起来,眼前一黑仰面栽倒。
“蒙卿!”
“蒙公!”
“蒙尚书!”
三两个离得近的同僚飞奔出来,险之又险地接住了蒙毅。
“老,老……诛……陈……”
蒙毅口吐白沫,喉咙里咯咯作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扶苏立刻吩咐道:“快将蒙上卿扶下去,请御医救治。”
几位朝臣七手八脚地抬起蒙毅,急匆匆朝着殿外跑去。
短暂的喧杂后,麒麟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众臣不约而同朝着空置的座位看去,忍不住生出兔死狐悲之情。
千防万防,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如今奸佞当道,朝堂乌烟瘴气,还有谁能站出来领袖群伦涤荡邪氛!
“殿下,蒙上卿老当益壮,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陈庆面色平静地说了一句,又主动挑起话头:“不知有何要事关乎社稷国体?”
“微臣洗耳恭听。”
扶苏压下杂乱的情绪,声音清脆又笃定地说:“两百余年前,先孝公招贤纳士。商君自魏国而来,以霸道之术令秦君折服。”
“此后废井田、开阡陌,行县制、奖军功……”
“秦国因变法而强,称霸诸侯。”
“父皇奋六世之余烈,一举攻灭六国,平定诸夏纷乱。”
“然而时过境迁,商君之法早己不合时宜。”
“百姓如坠水火之中,苦苦煎熬。”
“本宫欲重修秦律,众卿以为如何?”
其实话说到一半,文武百官就领悟到了扶苏的意图。
因此话音落下之后,麒麟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众卿以为如何?”
扶苏按捺不住急迫的心情,沉声又问了一遍。
“殿下体察民情,救百姓于水火,堪比古之尧舜。”
“不知秦律如何修改,才能恩惠天下百姓?”
没人说话,陈庆一个人唱起了独角戏。
他向扶苏投去鼓励的眼神:不要怕,接着说下去,咸阳宫外的百姓就是你的底气!
世家公卿总以为他们才能决定天下大势,那就让他们瞧瞧,世道离了他们到底转不转!
“秦律十八种,皆在重修之列。”
“本宫从司空开始,望众爱卿共同参详。”
扶苏深吸了口气,低头翻起厚厚的籍册。
“令县及都官取柳及木楘(柔)可用书者,方之以书……”
“朝廷每季下发纸张供各地郡县办公使用,竹、木、蒲、蔺早己废弃不用,却仍在官府征收之列,给百姓平添负担。”
“此条可废止。”
他本着先易后难的原则,先挑了过时的律法念了出来。
群臣默然,无人反对。
竹、木、蒲、蔺虽然不用了,但可以转变成杂役继续盘剥百姓,地方官吏皆因此受益。
朝堂中并非一无所知,而是不想当这个得罪人的出头鸟。
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苦给自己找麻烦呢?
太子殿下既然想废除掉,那就废了吧。
“众卿皆无异议,那本宫过些时日将其刊登报纸,通传天下。”
扶苏有备而来,打了文武百官一个措手不及。
谁也没想到,他刚坐到御案上就宣布对秦律动刀。
更不巧的是,蒙毅因为怒火攻心发了急症,被抬出殿外救治。
这下群龙无首,谁也不敢轻易跟监国太子唱反调。
“殿下,此行大善!”
“微臣代万千黎民,感谢您的恩德。”
陈庆一本正经地作揖行礼,让扶苏莞尔一笑。
“下一条。”
郑淮的头脑中昏昏沉沉,把自己当成了泥塑木偶,对外间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又不是什么三朝老臣,也不是什么中流砥柱。
律法如何修改都碍不到他的头上,何苦自寻烦恼?
等等……
他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霎时间惊出一身冷汗。
“殿下!”
“您可是将赀一盾、一甲改成了五十文,一百文?”
郑淮慌张地出列。
扶苏思索片刻:“大体如此。”
郑淮赶忙作揖道:“请殿下收回成命!”
“赀财为税,国库因此丰足。”
“您贸然更改,郡县府库税收必然大减。”
“何以养士?何以维持吏治?”
扶苏理首气壮地拿出另一本图册:“本宫历数近年朝廷税赋征收,每岁益涨,从无断绝。”
“即便赀财之税减少七成,也无碍大局。”
陈庆回身严肃地喝道:“大秦乃堂堂正正的公义之国,若以罚没充税养士,岂不是受尽世人耻笑?”
郑淮不服气地喊:“雷侯,你可知赀财之税占据了官府开支的几成?”
“地方官府钱粮短缺,无以为治,天下会大乱的!”
陈庆镇定自若:“未必如此。”
“缺钱可以发展工商,缺粮可以鼓励垦荒。”
“什么都不做,整天就惦记着百姓囊中辛苦积攒的几枚铜钱,不觉羞耻吗?”
郑淮厉声斥道:“谬论!雷侯既不知国,又不知法。在此大放厥词,实乃误国误民!”
众臣一看有人带头,纷纷附和道:“请殿下三思!”
“请太子以国事为重!”
“殿下,请将雷侯驱出麒麟殿!”
扶苏抓起御案上的玺盒,将刻字的一面朝向众卿。
“本宫代父皇行权,临别时父皇叮嘱过一句——朕即天下!”
“倘若本宫一定要改赀刑之律,众卿以为如何?”
……
麒麟殿内霎时间像是施展了群体定身术一样。
震惊、错愕、不可置信,种种神色同时凝固在文武百官的脸上。
殿下怎么变成这样了?
陈庆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你们以为扶苏还是以前的扶苏吗?
温和谦逊,对你们这些老臣、重臣恭敬礼让,不敢拂逆。
人家身上背负着千千万万子民的期盼!
“殿下圣明。”
“微臣谨遵诏命。”
陈庆潇洒自如地作揖行礼,引来无数同僚的关注。
尴尬的气氛在麒麟殿里不断蔓延。
如果蒙毅此时在场,他非得骑着快马追上御驾,再来一回哭秦庭,请始皇帝返回咸阳主持大局。
可朝中无一人像他那样受陛下信重,也无一人有同样的决断。
扶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怎么办?
太子监国的第一天就来一场君臣相左,不欢而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