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府衙门前面的这场大戏唱罢,市民们带着朝廷要全面查封鸦片的消息四散开去。其实从明末开始就有有识之士提议禁烟,清朝立国之时也将鸦片买卖列为非法。然而法条是法条,执行是执行。非法的买卖,做的人也大有人在是不是?
但别以为人治社会的政府执行力就不强了,连老百姓的发型都能给落实下去的朝代,顶端统治者真的挥起屠刀来,那威慑力可不比法制社会的法条要弱。
广州城依旧封着,陆上的城门不通,水上的城门也一闸到底,堵上了石头。
一开始还抱有侥幸心理,觉得这次禁烟会像以往那样抬抬手放过去的人,也逐渐认清了局势。率先行动的就是小本经营的药铺和卖货郎,小民知道自己只是这个行业中最小的鱼,连替罪羊都够不上,除了进货鸦片的钱打了水漂有些心疼外,好歹命是保住了。
手上只有半斤鸦片的小民尚且肉疼,大批囤货的商家就堪称割肉了。有魄力识时务的,狠狠心全交出来的有,然而实在不多。大多数人抱有侥幸心理,交一部分,留一部分,想等着钦差走了之后再卖出去回血。
就在鸦片商人们闪转腾挪做小动作的时候,总督衙门的二堂内,两广总督石琳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于成龙微服私访查出来的名单。看着看着,他就双手掩面:“羞耻啊,老夫这辈子的官声怕是要葬送在这里了!”
话说石琳也不是完全的陌生人,他出自汉军旗石家,正是太子妃瓜尔佳氏的四爷爷,如今刚好六十岁。差不多在“广州十三行”这批对外贸易的皇商设立后不久,石琳就调到了两广总督任上,负责发展商贸、经营海港,为万岁爷和太子的小金库送去逐年增长的税收。
石琳虽然长在军功豪富之家,却是难得有经济头脑的满人。一开始皇帝还拿他当普通佐领用,让他跟着打三藩什么的。然而用着用着,康熙就发现,这人有独特的天赋点啊!但凡他呆过的地方,总会动员着修路,交通便利带动着当地特色产业繁荣起来,什么制盐啊、采茶啊、木材啊,接着地方财政宽裕,就开始减免农民的赋税,因此石琳当官百姓高兴朝廷也高兴。这种家伙不当地方官,那对不起老天爷喂到嘴边的那口饭啊!
于是石琳在两广总督的任上一呆就是十年。你要说石琳是个多么清廉的一把手,放在后世也说不上,不过是该干活的时候干活,该救灾的时候救灾,拿钱的时候不贪心,平日里不欺压百姓罢了。但放在清朝这个时代,广州港这个油水哗哗过的地界,那就是了不得的好官了。两广的百姓都觉得在他手下日子不错,祈祷着老人家能长命百岁。
也正是听闻了石琳的官声,再加上小系统确认了总督府和总督名下的别院庄园里都没有鸦片的痕迹,小八爷于是决定与石琳开诚布公。这才有了一夕之间封锁广州城一事,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的事儿。
于成龙调查得来的这份名单,石琳早就看过了。不过之前看的时候只有名单和各人手中的囤货(部分数据来自小系统的倾情赞助)。但如今跟他们主动交出来的鸦片数量一对,巨大的缺口简直让石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亢家的泰富行做到头了!”老总督从羞愧中回过神来后说道,“我也保不了他们的。”
十爷撇撇嘴。瓜尔佳氏石家再显赫,跟他的身份也没法比,因此十大爷对于老总督也没有太多的尊敬。他只知道看总督府这小叶紫檀的全套家具,这海外进口的彩色玻璃果盘,这位总督大人也是吃了油水的。也对,皇阿玛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不就是让他拿钱的吗?也不知道太子毓庆宫里那些奇珍异宝,有多少是从石琳这里送过去的。
作为身份最高的庶子,十爷看不惯太子这件事,可以一路追溯到他姨母钮钴禄皇后当初被赫舍里皇后压一头不得不做继后那里。若不是十爷跟太子的年纪差太大,又认清了康熙在钮钴禄和赫舍里之间绝对的偏心,小十行事可以比大阿哥更加激进。
不过现在嘛,他觉得跟在八哥后头混一混挺好的,尤其是每年都会看到太子倒霉。前年是一群哥哥们在战场上立功,独独没有他太子;去年是太子跟男人睡一起的事儿惹了皇阿玛震怒;今年是太子妃娘家人治下鸦片泛滥。
哎呀呀!哎呀呀呀!
一边不恭敬地想着,十阿哥一边伸手去果盘里摸荔枝。在广州的夏日里吃冰镇过的荔枝,简直是人间享受。然后,他就被八哥一把按住了手。“别吃了,嘴里都长泡了。”
小十看了看桌上一堆荔枝壳,不情不愿地把手缩回来。“哦。”
阻止了弟弟把荔枝当饭吃的小八爷转过头,继续跟石琳、于成龙、满丕等人议事。“亢氏往其他城市开烟馆,一直开到京城,本身就是居心不良。不然看看其他的商家,从洋人手里进了鸦片,只知道当做药品、补品去卖给当地百姓。将鸦片放烟丝里抽用以牟取暴利,就是亢家第一个开始的。”小八爷说,“我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们能悔过。不将这样的首恶斩首,用什么警示后人呢?”
“自然!自然!”石琳闭了闭眼睛,“但不止亢氏一家瞒报啊。若都杀过来,只怕十三行中二十余户商家,要少下去三分之一。”
“给脸不要脸。”小十的话打断了石琳的伤感,“说了‘全交出来’,知道什么是‘全’吗?听不懂人话吗?是我们没给机会吗?讲道理我八哥是有名的心善人,若全凭于振甲的作风来,私访查清楚了就雷霆手段一家家搜过去,那是一网打尽也别分什么黑狗白狗,乌鸦落身上全是黑的。”
石琳不说话了,自己心目中一直以来的送钱工具人私底下做着这么丧尽天良的买卖,实在是让他觉得难以理解。“广州乃是大清海贸第一港,便是不碰鸦片,那些宝石、香料、木材、茶叶、瓷器……哪一样不够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于成龙冷着脸道:“商人逐利,节操本就不可相信。”
总督府安置着冰盆的带客厅很舒适,檀木家具淡淡的香气在房梁间盘绕,就连燥热的心情都能平静不少。
“唉。老臣治下不严,该认此罪。”石琳终于下定决心,将名单交还给于成龙,“八爷、十爷放手去做便是,总督府的衙役听凭差使,老臣自己就先避嫌了。”
这姿态摆得很低了。不光表示他放弃了给那些往日献“孝敬”的商家当保护伞,更是给了熟悉当地民情的人手。两广毕竟离京城太过偏远,地头蛇听话,那就大大降低了办事难度。
石琳识时务啊,难怪是能够在民间官声不错的人。小八爷弯了弯眉眼:“还是得请石大人帮忙呢,我们人生地不熟的。”
石琳连忙站起来:“八爷尽管吩咐。”
“亢家的鸦片来自洋商,待将大清的商家清理了,还得石大人替我等约谈洋人。”
“这是自然。”
这些人没有再多谈论亢家的事情,只有满丕兴致勃勃地摸着刀柄。
五天的时限眨眼就到了,天气都没有变化一点。依旧是动不动就下个阵雨的湿热的夏天,雨后太阳就刺眼地照耀在总督府青苔疯长的瓦片上,水渍形成反光。小八爷再次登上了总督府前临时搭的台子,这一次,他跟小十一人一张花梨木官帽椅,坐着等待即将开始的追捕大戏。
不科学的小白熊感觉不到热,就蹲在小八爷的腿边,时不时将爪子伸出顶盖遮阴的范围,去跟耀眼的光线玩耍。
“龙龙,都锁定了吗?”
“锁定了锁定了。”小白熊拍拍自己的胸脯,“广州城内还有被藏匿起来的鸦片六千多斤,大批的分散在七处地点,每个箱子在这几天里面的位置变动我都给你标得清清楚楚了。”
“龙龙真棒。”小八爷夸它,然后将手中剥好的荔枝往空中一扔。小白熊跃起来用嘴接住,“啊呜”一口连果肉带果核都吞进了肚子里。
“八……八爷这熊真威武。”说话的是十三行的叶大商人,这位今年才开始碰鸦片生意,且是少有的交了所有存货的聪明人。小八爷将他立为改邪归正的典型,请他一起来台子上看负隅顽抗者的下场,当然是没有椅子的。
跟叶老板站在一起的还有素来不碰鸦片生意的王大商人和仇大商人。相比叶某人的忐忑,这两位就淡定多了。王老板还剥了荔枝试图投喂小白熊,但小白熊不理他,只追着十阿哥扔的荔枝跑,大大满足了某个青春期少年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不过天太热了,哪怕有遮阳和小白熊也很难熬。紧张的叶老板率先汗湿了长衫的后背,而这个时候,广州城第一批因鸦片而被捕的阶下囚也被押送了过来。
亢氏一家子男女老少,被铁链绑着手脚,又用手腕粗的绳子串着铁链形成一串,足有五六十人。拖着绫罗裙摆的妇人走得踉踉跄跄,哭声整天。但与这串人同行的二十多个大箱子,却明明白白地显示他们并不无辜。
还印有洋文标记的鸦片箱就大喇喇地在刑台上被敞开,公示给所有人看。
“亢氏,广州最大的鸦片商。封城之时库藏鸦片约四千三百斤。五日之内,其仅上交二百余斤,剩余鸦片被分散藏匿于亢府假山下密室、泰富行分行仓库中。”满丕操着不熟练的汉语,跟老百姓说明道。
见他实在说得辛苦,小八爷抬抬手,打断了满丕的话,自己接过宣讲的使命。“乡亲们,广州城里三家烟馆,有两家是亢氏所开;我们一路行来,京城、天津、苏杭、泉州,鸦片烟来自亢氏者十占其九。我说这是大清鸦片第一商,你们可有异议?”
小八爷说到这里,目光在台下的百姓和叶老板等人的脸上扫过一圈。
围观百姓的窃窃私语听不真切,但我们的主角有系统开挂。只见小白熊一屁股坐在地上,双眼呆滞地开始扫描数据。“检测到现场有两千五百六十六条对话,没有发现‘冤屈’相关词汇和情感。”
叶老板也跟着苦笑道:“我知道他们家是跑不掉的,但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如此……”头铁。
他一个存了八百斤的都狠心全部充公了,亢家手里握着四千三百斤鸦片,才交给朝廷两百斤,糊弄鬼呢。
于成龙顶着大太阳当街升堂,公开审问亢家贩售鸦片案。人证物证俱在,当场判亢家父子主母、主持经营者十一人死刑,家产抄没。其余男丁每人大杖三十,所有亢家人罚往边关为奴。
喀,喀,喀,喀,喀。十一颗人头落地。
台前血腥味弥漫开来,竟是当场斩首,都没有等秋后再审。这就是钦差大臣所代表的这个时代至高无上的皇权。
百姓们安静了好几秒,才有人小声欢呼起来。但因为呼声太小,形成不了从众效应。那些人也安静下来,跟着大众一起害怕。
要变天了。这次禁烟,朝廷是认真的。
亢家只是一个开始,侥幸心理的还有五户人家。然而不管是藏狗洞里的,假装成阿胶的,埋米缸底部的,还是丢粪坑里的,只要是鸦片,都被搜了出来。
总计六千多斤,跟他们暗访时候的数目合上了。于成龙差点不升堂改去给小白熊剥荔枝。
“这白熊不愧是御赐的神物,嗅觉灵敏胜犬远矣。”于成龙心想,自我感觉发现了八贝勒非要千里迢迢带上一只吃货的原因。
不管心里是如何钦佩,于成龙都要端着一副“一切都是我们明察暗访所得”、“一切都在本官掌握之中”的表情,严肃地坐在台上审问。
一直从日头当空审到月过中天。最后一颗人头落地的时候,广州城宵禁的时间也到了。围观百姓早就散去,只留下堆成小山的鸦片箱子,被侍卫们连夜拉到海边。
第二天,烈日照常升起,一如既往将潮湿的空气变得仿佛蒸笼中一样。好在时不时有海风吹来,稍微中和了那种湿热感。不然以京城人的体质,在这种高温环境下连着高强度工作两天,只怕是要中暑。
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到海滩上,官员、士绅、挑夫、商贩,乃至于妇女、小孩……都见证了缴获鸦片的总数和成色。
京里来的士兵们划破鸦片箱,将鸦片抛入事先挖好的卤水池中,拌上生石灰。六个大池子瞬间就成了褐色。日头蒸发了水分,约莫半个小时后,池中的物质就成了一摊黏稠的糊糊。
小八爷站在沙滩上,海水和沙子反射的阳光照得他眼睛发疼。“点火!”少年挥手。小臂劈下,像是砍了无数人头的铡刀。
随着这把“铡刀”挥下,数不清的油布火把被抛入六个池子里。
黑烟窜天而起,成为金色的太阳、碧蓝的天空海水之外的第三种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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