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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0 章 十八岁的盛夏
    康熙朝时期的澳门,可以说是天主教的前头堡。

    走在街上,随处可见西式风格的建筑,本地居民的菜摊肉铺、针线杂货开在小天使浮雕的柱子后面,浑然一体。甚至于说着葡语的白人妇女牵着孩子在某家店铺里扯上一段青花纹的棉布,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景象了。

    顺治和康熙两代清帝都对西洋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顺治在位的时候就召集传教士修改历法,引入更加先进的天文学知识。京中的东堂那座天主教堂便是在顺治年间由御赐的白银建造起来的。然而,在顺治驾崩、康熙尚且年幼的那几年中,朝中保守势力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排外运动,大名鼎鼎如汤若望都差点被砍头,其余传教士更是悉数被遣返到了澳门。

    葡萄牙裔传教士安多,抵达大清的时机可以说背到家了,就是在那对于洋人最灰暗的几年里。为了传教的理想远渡重洋,好不容易抵达了传说中富饶的东方,却被困在澳门无法离开。那时候又逢禁海,澳门那丁点土地压根儿不够人耕种的。岛上的生活很是困苦。

    好在两年后康熙亲政,重新启用传教士进入钦天监,朝廷又开始准许澳人经商,岛上生活才又有模有样起来。安多因为通晓历法,还被特别召入北京,为当时尚且年轻而求知欲旺盛的帝王服务,至今已经超过二十年。

    安多神父也已经开始步入人生的黄昏阶段,花白的胡须,为了适应京城宫廷生活而修理的满族发型,中西风格结合的修道袍,一切都与澳门更加原汁原味的天主教神父相区别。

    二十多年了呀。

    二十多年让他习惯了这个国家统治者的无上权柄,也让他学会了这个陌生社会中的风俗人情。葡萄牙传教士一直是远东土地上世俗化最成功的传教士,没有之一。

    “我收到了德尔加多先生的来信,他是澳门商会的长老之一,也是一位在澳门出生长大的‘本地人’。”安多神父跟信步走在一旁的一对少年介绍道,“他听闻了广州销毁鸦片的事情,也收到了总督大人集会的通知,因此非常惶恐。”

    两个少年戴着小瓜皮帽,目光在周围异域风情的建筑上流连。尤其是小的那个,几乎完全被一座花坛中的圣母雕塑吸引住了,注意力根本不在安多神父的介绍上。

    小八爷一手拉着弟弟,防止他跑丢,一边扭头问安多神父道:“他怎么会写信给你呢?他怎么知道你也跟来了?葡萄牙商人的消息这么灵通的吗?”

    一针见血。

    问完这个犀利的问题,小八爷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奶香和糖香味。十阿哥显然也闻到了,两人转过一个碎石小广场,果然看到街边有一家装饰明亮的糕点铺子。是西式糕点铺子,黄油和糖加到十足,香飘十里,比中式糕点铺子直接多了。

    十阿哥还在喜欢吃甜食的年纪,一下子就挪不动腿了。“爷有银子,你这糕点怎么卖?”小十凑到柜台跟前,又是满语又是汉语地跟店家沟通。尚书房里出来的小十虽然比起兄弟们平庸许多,但也是有些西语底子的;再加上那洋人面包师傅常年住在澳门,会说点汉语,两人磕磕绊绊聊得欢快,不一会儿就谈成了一笔大买卖。

    小八爷站在店铺外,看弟弟在里面快活,旁边有个诚惶诚恐的安多神父。“京中制作圣油的橄榄油一直紧缺,这次有幸跟随八爷来到广州,小臣便提前告知澳门商会,准备购买一批橄榄油。也因此被人知道了行踪。”

    八贝勒转头看了一眼安多神父,没笑也没皱眉。

    他这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让安多神父更加忐忑,比他经验更加丰富的葡萄牙老乡徐日升曾经告诉他,作为翻译帮助这些满族权贵跟洋人打交道的时候,最容易被忌讳“里通外国”的罪行了。安多神父一个技术人员,不如徐日升老道,就算把清朝的习俗和礼节烂熟于心,真遇上了这样的场面还是被吓得不轻。

    天啊,就连一向被教友们说成友善宽和的八皇子都有如此骇人的一面吗?他不会坏事吧?因为鸦片来自葡萄牙商人的事情已经让传教士的处境有些尴尬了。完了完了完了,要是因为他做事不周到害了教友们该如何是好?

    “八哥,这西洋糕点还挺好吃的嘞。”十阿哥拎着个袋子,嘴里咬着油汪汪的酥皮蛋羹从蛋糕店里出来,“你尝一个不?”

    小八爷用帕子垫手,接过来一个酥皮蛋羹。金黄色的酥皮像一个小碗,“碗”中盛着满满的蛋羹,蛋羹表面一层糖皮都被烤成了微焦的模样,散发出浓郁的奶香。咬一口,酥皮的脆、蛋羹的滑、牛奶的醇和蔗糖的甜,一齐在舌尖上舞动,带来一种温暖的味道。

    小小的糕点,两口就吃完了,八贝勒抖了抖手帕,抖掉上面的酥皮碎片。“挺好,就是有些甜了,不够养生。”

    “八哥,你才多大啊,就成天开始养生养生的了。”小十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又拿出一个酥皮蛋羹啃着吃,“我倒是觉得甜甜的挺好的呀。正好。”

    “真是离了京城,没有嬷嬷管着你的饮食了。”小八爷摇头,“小心吃坏了肚子,我跟皇阿玛告状。”

    “八哥你才不是告状的人呢。”小十瞪着眼睛,“八哥你可是神医,你一定会救我的对不对?”

    “那你适可而止啊。晚上说了去吃海鲜的。”

    “没事没事,哈哈,我就吃完这个。”

    两个皇阿哥说笑起来,被晾在一边的安多神父心里跟十五个吊桶打架似的。好在小八爷小小地警告了他一下之后,得到了小系统“安多神父回答时,血压心跳和呼吸频率没有明显变化”的反馈。

    小白熊对着十阿哥的袋子虎视眈眈,可惜沉浸在新奇体验里的十阿哥已经抛弃了他的旧宠爱小白熊,没有将小蛋糕分给它的意思。最后还是小八爷主动从小十的袋子里捏了个虎皮卷出来,喂给了小系统,才算是让“龙龙”满意了。

    “他回答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啃着虎皮卷的小白熊通过识海跟宿主沟通道,“但宿主没回话,他的心跳就在不停加快。宿主再不理他,他可能就要心肌梗塞了。”166小说

    为了避免随行翻译心脏病发,小八爷朝他安抚地笑了笑:“缺什么,下次跟朝廷说就是了。广州每个月都往京中送货,捎带上橄榄油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安多神父差点哭出来:“是……是。”

    “他信里说什么?”

    “啊?”

    “德尔加多先生的信。”小八爷提醒道,“依你的观察,他是愤怒的情绪更多一些呢,还是恐惧的情绪更多?”

    能够被八皇子询问看法,说明他还是被信任着的。安多神父如蒙大赦一般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他不用做第二次清廷禁教运动的导火索了。

    “德尔加多先生已经是第二代‘澳门人’了,臣服于大清的统治已久,小臣看他恐惧更多一些。然而商会中不乏有新‘澳商’有激烈之语,让德尔加多先生十分困惑。”安多神父安稳住心神,尽力解释。

    “你那德尔加多先生,卖鸦片不?”小十突然插嘴道。

    安多神父被他突然袭击,一时嘴快,漏出了对德尔加多的不利消息。“曾经卖过,但目前手上已经没有了。”

    “哼,是听到了消息快速脱手了吧,也不知道是卖去了哪里。”十阿哥冷笑,“不过无妨,反正广东总兵早就盯着澳门各个出入关卡了。那些鸦片敢出岛,就会落到我们的手里。”

    安多神父是真的吓住了,不敢再替跟他有旧日交情的德尔加多先生说话。只脸色惨白地跟着两个皇子逛街。快乐是属于八爷和十爷的,翻译官只能浑浑噩噩地担惊受怕。

    他现在倒真希望十爷被澳门特别的建筑风光给吸引住了,别再朝着他打直球了。可惜的是,康熙朝见多识广的皇阿哥可不是后来那些连一个鸡蛋多少钱都不知道的爱新觉罗傻瓜,马上十阿哥就能够区分哥特式建筑和新兴的巴洛克式建筑的差别了,然后他的注意力更多地转移到了葡萄牙商人身上。

    “神父,你消息挺多的嘛。带你出来真是做对了。你说说,澳门这个小岛上有多少葡萄牙人?又有多少人牵扯进了鸦片生意里面?”

    安多神父:弱小、可怜,瑟瑟发抖。

    皇子们的口风没有探出来,自己先被扒掉了底裤。安多神父这才发现,以前在京里的时候,那些聪明人对传教士是多么宽容啊。至少这种魔鬼般的话术和洞察力没有朝着传教士来使。全赖天主保佑,全赖仁慈的皇帝陛下对他们的优待,若是真的遭遇针对,传教士大约就像当初禁教灾难时一样毫无还手之力吧。

    “这个……八爷,十爷,这些‘本地人’大都已经不是纯种的葡萄牙人了……”

    “与汉民混血嘛,我懂,我懂。我看这街上有些孩童,眉高眼深如洋人,但肤色没有神父这么白。然而你扯这个做什么?”

    尊贵的十皇子太会抢话,安多神父没辙,只能老实回答:“朝廷将带有葡萄牙人血统的都列为夷籍,如此,有将近七千人。”

    “哦哦。这些人都经商谋生吧,我听说洋人不会种地。上了岛之后也没有看到田地。”

    “十爷英明,正是这样。”安多神父干巴巴地用他学会的交际语言奉承十阿哥,逗得十阿哥哈哈大笑。

    “那你知道有多少人参与进鸦片的买卖吗?”

    安多神父:……

    “多少人?”

    安多神父头皮发麻:“鸦……鸦片是从东印度和土耳其运来的,只有有船去往那里的商家,才……才能进货鸦片。”

    “哦,是这样啊。”十阿哥笑得威胁意味十足,在安多神父看来就像被诱惑人的魔鬼附身了一样,“那有多少商家能远航去你那什么东印度和土耳其呢?”

    “这……这就要问总督了,我可不知道啊,我离开澳门二十年了。”

    “总督?”小八爷抓住了华点。

    不靠谱的小系统也被触发了关键词。“不好,宿主,这个是殖民。”小白熊人立起来,嗷呜乱叫,“葡萄牙人这个时候是跟大清租借土地的,每年交五百两白银。按道理澳门仍然是大清的领土,官员、军队都应该是大清任命。然而葡萄牙国王偷偷往澳门任命总督呢,这就是暗地里的殖民。”

    小八爷又抓住了一个华点:“租一座城,每年五百两白银?打发叫花子呢?”

    小系统:“宿主你重点错了。殖民,这是殖民!你将葡萄牙人有澳门总督的事往康熙跟前一捅,保管朝廷要炸!”

    小八爷消化着这一大段信息,站在异国风情的街道上有些茫然。大约过了十多秒,他才重新迈开脚步,从十阿哥的袋子里摸了个小蛋糕压压惊。

    翻译员的小眼神可怜极了,而小八爷看向他的眼神也微妙极了。

    安多神父,你可真是个葡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