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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3 章 十八岁的秋天
    从广州城到澳门的水路,坐船约莫行上半天就能到,算上头尾耗费的时间,也不过一天有余。前一天日落之前出了浅沙密布、容易搁浅的内河航道,在珠江与海湾的交界处抛下船锚。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就沿着海岸一路南下,差不多中午,两广总督的大船就能抵达澳门。

    早就得了消息的德尔加多等人,早就联络了情绪不安的葡萄牙商人们,等候在码头了。身穿礼服的男士和满身蕾丝的贵妇成群结队,中间还夹杂着特意学华人穿了长袍的人以及黑袍的修道士,形成了一幅与一日路程之遥的广州城截然不同的人情画。

    穿着官服带着红色顶戴的石琳还没有走下船只呢,耐不住性子的西洋人就嚷嚷开了,带有粤语口音的磕巴汉语一句接着一句。

    “总督大人,你可算来了。”

    “总督大人,真的要封掉所有的鸦片吗?”

    “总督大人……”

    石琳抬手向下压了压,边上就有大嗓门的衙役高喊“肃静”。“从今往后,大清境内的鸦片就不再允许买卖了。”石琳在虽然稍微安静了些但已经嘈杂的环境里不自主地提高了音量,“买卖鸦片的罪名很重,比贩卖人口还要重,视同谋反。”

    通译将两广总督的话翻译给葡萄牙商人们,然而因为文化差异,洋人没法理解“谋反”的概念,毕竟以欧洲的历史来说,能造反的都是皇亲国戚打王位战,他们又不是清朝皇室,怎么“谋反”呢?

    跟来码头听了一耳朵的小八爷忍不住了,他跳出来。“谋反,就是投靠恶魔!我大清朝廷认为,鸦片是魔鬼派来世界上引诱人堕落的。神的子民,无论是哪方神明的子民,都应该与这种引人堕落的产物划清界限,不然死后就会堕入地狱。”

    早在京城就听过类似说辞的安多神父很上道,高声用葡萄牙语将小八爷的这段“恶魔论”喊了一遍。【1】

    【6】

    【6】

    【小】

    【说】

    困惑的洋商们:宗教不正确就是你死我活,懂了懂了。

    “凡是被查到买卖鸦片的人,就是魔鬼的使者,应该被绑在火刑架上活活烧死。买卖鸦片的亲人朋友,也要被治罪。”小八爷继续说,安多神父继续翻译。

    人群中传来贵妇的尖叫,似乎这种说法极大地恐吓到了他们的内心。这简直就是翻版的猎巫运动。

    “已经养成吸鸦片习惯的人,要去跟你们的主忏悔你们的罪过,让他保护你们免受魔鬼的鞭挞。”

    “手上留有鸦片的人,要把它交到海滩,由朝廷和神职人员销毁。”

    “若是有人因此破产,皇子殿下愿意借贷给他,三年后偿还。”

    “教友们,你们只有三天时间去脱离魔鬼的使者,求得上帝的宽恕。不要质疑来自朝廷官方的决议,那是在耶稣会教士们的建议下,来自帝国皇帝陛下的意志。就像有人将蛇作为撒旦的象征,有人认为是山羊,也有人认为是野狗,清朝人将鸦片认作撒旦。罗马教廷的主教们不也曾告诉大众鸦片的危害吗?”

    “你们在怀疑什么呢?是秉持着上帝赐给你的高贵的灵魂而怀疑,还是出于私欲呢?”

    小八爷用上了他这辈子所有跟洋人宗教相关的知识,以及跟传教士打交道的经验,说得在场一群葡萄牙商人目瞪口呆。

    “八哥你真是人才。”十阿哥给他站在码头两个木箱子上的哥哥竖大拇指,“我要是洋人我都信了。”

    两个皇阿哥走的陆路,又不用像石琳那样轻点广州城里被查抄的鸦片贩子家产,所以提前两天到了澳门,逛街吃饭搞统一战线。

    这天中午到码头来接两广总督的大福船,他们都是从澳门主教座堂里和温和派的传教士们一起出来的。说实话,作为非法传教士的流放地,澳门的宗教人员真是持什么立场的都有。有像徐日升、安多这样的“融合派”,也有坚持“世俗皇帝要听教皇的”、“拜祖宗就是拜邪神”的顽固派。

    还好现任澳门主教是个温和派,虽然没有答应与“异教徒皇子”在“封禁鸦片”一事上相互合作,但也许诺了不会故意搞事。这样就很好了,有时候占中立就等于帮强势的一方。

    总之,小八爷带着弟弟和小白熊在澳门溜达了两天,替石琳将事前工作都给做了个七七八八。以至于石琳在意识到了洋人们的配合程度后还以为里面有什么阴谋,鸦片都销完了还持续疑神疑鬼了好一阵。“我在广州城这么多年,可不是什么无知自大的小年轻。商人重利奸猾,从小没学过仁义道理的洋商更甚于民商。且洋商中有亡命之徒,狂悖无礼,谁敢动他们的钱货就是要他们的命,怎么这回收缴全部鸦片会如此配合呢?”

    “可不就是配合嘛!也不看看我八哥在背后使了多少劲儿?”十阿哥回到京里将原话学给康熙,眉梢眼角都是兴奋和骄傲,就仿佛那个举重若轻、穿针引线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此时已经是这一年的秋中季节了。无论是康熙还是八阿哥、十阿哥,都已经穿上了稍厚一些的绒缎。帝王的书房里燃着檀、乳、桂、梨、龙涎搭配出来的暖香,闻着就让人脚底升起一股暖意。

    康熙看着老十在自个儿面前喋喋不休,言语间都是一路上的市井民情和他八哥的神奇操作。康熙突然就觉得很感慨。自打温僖贵妃故去后,从前的小霸王好像一夕之间就变成了透明人,直到今日才又生灵活现了起来,又有了几分贵妃在时的活泼样子。

    “看你八哥做的这些事,你可想明白了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康熙问十儿子,“将这些蛮夷都抓起来不是更加痛快吗?”

    十阿哥有些懵:“是挺痛快的,但我八哥做的也挺好的呀。”

    皇帝爹发出一声嘲笑:“哈。”

    小十跳脚:“我怎么就不懂了,是我八哥做得更好,全抓起来,万一他们狗急跳墙怎么办?”不过情急之中说出的话,下一秒就被十阿哥自己给否了,“不对不对,那些要钱不要人性的,就该全抓起来给披甲人为奴。但……我形容不上来,总之还是我八哥做得更好。”

    “看来你只看了个热闹,学了个皮毛。”皇帝爹无情评价,同时下达了作业任务,“将这次‘封禁鸦片’的事情写一篇策论上来。”

    十阿哥胤俄:……这可真是亲爹。

    害怕被殃及池鱼的八贝勒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公分,讪笑道:“皇阿玛,儿臣的奏折都写了八封了。”不会他也要跟着小十一起写作业吧?他都是有媳妇的人了。

    对了,媳妇。

    “皇阿玛,董鄂氏还在府里等儿臣回家吃饭呢。”

    康熙又被他给气笑了。“都成了婚的人了,外出办事也惹你弟弟崇拜,怎么在皇父跟前说话就不着调呢?看看你说的话,连福晋都拿出来当推脱的借口,满朝上下就没有这样的。”

    小八爷不好意思地笑,虚心接受,坚决不改。他要是改了,皇帝爹岂不是要少人生一大乐?作为孝顺的儿子,偶尔彩衣娱亲一下是本分,不用谢他。

    本来差事做得顺利,回京面圣的时候轻轻松松就能过关。然而小八爷万万没想到,还有个“意外”在等着他。

    “有人弹劾你俩了。”康熙说,“说你们办差带着宠物,且是猛兽,一路上耗费奢靡,沿途百姓苦不堪言。又在广州一掷千金,大买荔枝海产,引得当地人争相攀比,影响败坏。”

    十阿哥先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随后他就愤怒起来。这回不同于刚才在康熙面前三分真七分假的跳脚,小十是真的愤怒了。“白熊路上常生吃树叶果菜,有啥吃啥,比马都好养活,怎么就‘耗费’了?还‘百姓苦不堪言’,就瞎话张口就来是吧?还有我吃荔枝,广州府的荔枝才二十文一斤,跟北京的枣子一个价儿,怎么?吃个枣子也叫贪图享乐了是吧?是不是鸦片都缴上来了,正事没处挑理了,就逮着细枝末节开始打压异己了?”

    少年人的愤怒和中年人的冷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康熙的表情上看不出他的立场倾向。

    十爷急了,双膝跪地,大声说:“皇阿玛,这是有人嫉妒八哥又办成了一件差事,您可要替我们做主啊。”

    小孩子太单纯了,完全没想到点子上。康熙的眉梢稍微抖了抖,转而看向他们家的定贝勒。“老八怎么看?”

    八阿哥方才皱着眉头思索,现在被皇帝问了反而像是想通了,道:“儿臣确实带了宠物上路,小十也确实吃了很多荔枝,儿臣二人,愿意接受皇阿玛的责罚,全听皇阿玛发落。”

    十阿哥快被事情的发展给弄傻了,一脸“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去哪?”的表情。“啊?啊?皇阿玛,这是认真的吗?难道我们两个不是刚刚立了功回来的吗?这样的提议,在大朝会上说出来,不会有人觉得不对劲吗?”

    别的不说,就说老十自己家的舅舅外公,就看着他们唯一的外孙好不容易蹭点功劳还因为吃荔枝被罚?他又不是杨贵妃吃的八百里加急快马运进京的荔枝,是在广东当地吃荔枝啊!

    “正是你们回京之前,大朝会上提出来的。有近二十名官员弹劾你们二人,贪图享乐,不务差事。”康熙的话再次颠覆了小十的三观。十五岁的少年站在那里摇摇欲坠,仿佛一叶漂在暴风海里的扁舟。

    “皇阿玛你也相信了吗?”他咬着唇,眼眶里泪花打转,“阿玛!你相信你儿子是那种人吗?”

    这孩子真是天真得可爱。康熙心里叹息一声,脸上还是很冷:“你先回去写策论,也许写完了,就想明白了。”

    十阿哥的眼泪夺眶而出,手举起来,想要击打什么东西去发泄情绪。他现在的状态就可以用“无能狂怒”来形容,但好在小八爷眼疾手快,一个飞鹰爪控住了弟弟两只手。

    “不要御前失仪。”八贝勒喊。

    十阿哥垂下了手,眼泪“哗啦啦”地从两个眼眶里涌出来。

    “老八、老十,查封鸦片虽已交差,但行程中铺张浪费,有损私德,着令在家闭门思过。”帝王冰冷的声音宣判完毕,将秋的肃杀从室外带进了室内。“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