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犀从鹤鸣楼出来,直接去了对面的添香阁。
今日她并未易容,只穿了件朴素的淡青色夹棉道袍。
只是那张脸,太过清丽出尘,即便是寻常的打扮,也足够引人注目。
李笑晴隔着珠帘,一眼便认出她,心里没来由升腾起一抹不安。
她知道沈灵犀不过无缘无故登门,便遣了婢女将沈灵犀请进了内堂里。
沈灵犀跟随婢女进了内堂,李氏迎上来见礼,歉声道:“外头客人太多,太子妃微服前来,想必不愿惊动旁人,所以妾身才擅作主张,在此等候。”
“不必多礼。”沈灵犀笑着朝随她飘进房里的徐远善看一眼,又瞧向李氏道:“今日恰逢娘子出府,我有两件关于徐远善的事,想请教娘子,不知娘子愿不愿意据实相告?”
李氏犹豫几息,想到先前在云疆时,看到沈灵犀的那些手段——
她屏退丫鬟,伸手请沈灵犀落座,垂眸回答:“娘娘请问,若妾身知道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徐远善见状,顿时怒目而视,“贱人,这个贱人!我当初真该杀了你!”
沈灵犀唇角微勾。
“我先前听闻,徐远善生来体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所以才只能留在京城,料理一些公府里的庶务。娘子可知晓,他从娘胎里带的病,是何时好的?怎么治好的?”
此事沈灵犀在斩龙坡那夜,也曾问过老祖宗。
老祖宗并不知情。
若她老人家早知徐远善的身子已经康复,定能在他“赌气”去斩龙坡之前,看出端倪。
对于此事,最清楚的,除了徐远善,便是他的枕边人。
沈灵犀也是从刘美人那里,听到李氏兄妹吵架的内容,才想起这个细节。
毕竟,当初盛坤既要云曦的躯壳,给太叔媚复生。那么年纪相仿的楚琰,想必也早就是盛坤为他自己的魂魄找好的容器。
沈灵犀后来也曾反复问过楚琰,那日在斩龙坡,若没有后来徐桓及时赶到,他和徐远达会死吗?
楚琰明确回答说,会。
可沈灵犀知道,盛坤要楚琰的躯壳,只会用冥阴玉驱离他的生魂,并取而代之。绝不会让他死。
所以,斩龙坡那场为楚琰设下的杀局,虽有乌尔答祝由术的加持,却显得很是可疑。
更何况,盛坤若要夺楚琰的躯壳,在他还没上身楚琰之前,杀孝德皇帝,也并非明智之举。
种种疑点,令沈灵犀毫不怀疑,整场局里并非只有她、楚琰和盛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定还有另一个人。
徐远善听见沈灵犀的问话,眸光一闪,背过身去,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李氏。
李氏没来由觉得后背有些发寒。
可尽管如此,她竭力思索,还是回道:“当初家兄让我嫁给徐远善时,说他虽然体弱,却也并非无药可治。还说徐远善胸有大才,只要我嫁给他,家兄定会找高人替他医治。”
“我俩成亲之后,家兄每逢初一、十五,便让我带他回一趟义阳侯府。家兄在角门附近,单独辟了一间小院,有医者专门等在院中,替他施针。”
“如此过了将近两年,徐远善的身子一日比一日硬朗,后来也渐渐开始习武,虽比不上大伯的武艺,做些花架子来唬一唬人也尽够用了。”
沈灵犀眉心微动。
“整整两年,那医者风雨无阻都来吗?”
那两年正值大周与北狄战事吃紧,边关封锁之际,以乌尔答的身份,若在京城久居定会引人怀疑。
她原以为,给徐远善医疾的是乌尔答,如今看来,倒也未必。
正如沈灵犀猜测的那样,李氏犹豫几息,点了点头。
“都来,他就在太医院,平日里悄悄来这边,行事隐秘些,倒也不会有人发现。”
“太医院?”沈灵犀挑眉。
李氏掩唇,往沈灵犀的方向凑了凑,低声轻语道:“就是孝德皇帝暴毙以后,被全家处斩的刘太医,刘世昌。”
刘太医。
沈灵犀眼底难掩诧异。
她还记得,当初冰清县主慕雪娥,正是死在这位刘太医的女儿丹竹手里。
刘世昌,乃太医院有名的解毒圣手。
当时丹竹的供词说,孝德皇帝亡故那日早上,她父亲刘世昌在去太医院的途中,被人暗算,昏迷在暗巷里。
待刘世昌醒来,才知道孝德皇帝已经暴毙身亡,而当日还有人替他在太医院告了假。
后来因孝德皇帝暴毙一事,先帝曾下令彻查太医院,刘世昌的名字,也被承恩公夫人暗中指使人加入救治不力的名单中,最后刘氏全家尽诛。
没想到,刘世昌还曾给徐远善医过娘胎里带的弱疾。
可刘世昌的医术,若果真如此了得,又怎会在太医院里籍籍无名,平日只是做些验毒解毒的差事呢?
李氏见沈灵犀没开口,以为她不相信自己的话,便道:“不怪太子妃不信,徐远善一开始也是不信的,毕竟刘太医最开始,让他吃的都是那种,药性极烈的虎狼之药。”
“徐远善原是不愿意吃,后来哥哥让我跟他说,这些都是前朝留下的方子,睿王殿下的病,便是吃这些药,辅以刘太医的金针治好的。徐远善才相信了,从此风雨无阻来诊治。”
“睿王?”沈灵犀看了背对着她的徐远善一眼,眼见他魂体一僵,她问道:“就是那个,出生便双腿有疾,不良于行的睿王?”
李氏惊觉自己说漏了嘴,眼底闪过一抹慌乱。
她讪讪笑笑,含糊地“嗯”了一声。
沈灵犀眼帘微垂。
上回见睿王,还是在东宫,抓云崇的时候。
她还记得,那时睿王是以木轮椅代步的。
若他和徐远善一样,身子早就被刘太医给医治好了……
这事情就更有意思了。
沈灵犀见李氏坐立难安,绞紧手帕的样子,不再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个问题,“我听闻,你那晚与令兄大吵一架,说徐远善还有东西在你手上,是什么东西?”
李氏闻言,腾地坐直身,眼底尽是惊愕。
沈灵犀淡笑看着她,并未打算解释,她究竟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可李氏还是猜到什么,眼睛往四处瞟了一圈。
“是、是不是……婆、婆母告诉娘娘的?”
沈灵犀:“你该知道,我能看见的,不止老祖宗一人。这世间之事,皆有因果,若没做亏心事呢,倒也不必过于害怕。”
李氏呼吸微颤,绞紧手里的帕子。
“我、我那是骗家兄的。”她赶忙道:“家兄统共就让我给徐远善捎过两回话,一回是劝他相信刘太医的医术,再就是……把徐远善僵桃李代的事,告诉我,让我透个消息给徐远善,敲打他,让他听家兄的安排。”
“大部分时候都是哥哥和徐远善单独联系。他死的那样仓促,又恨我至极,怎会留东西给我。”
李氏说着,生怕沈灵犀不相信,眼中含着泪,又忙补道:“哥哥最要面子,若我不这么说,他早就像对待赵郎那样,把我给……”
说到此,她自嘲一笑:“您应该也听说过,我们李家的女子,生来就是为了光耀家族门楣,我虽与家兄一母同胞,可当初他为了能拉拢徐家,说让我嫁给徐远善,我就得嫁给徐远善,我若做出有辱门风之事,那也只有以死谢罪。”
“从云疆回来,我这么说,只是为了保命而已。太子妃,你相信我,我手上真没东西了。”
沈灵犀自然相信李氏说的这些。
李家从祖上开始,便是卖女求荣,靠联姻和谄媚君主,一代代传承下来的。
这是李家的门风。
而李氏,若真知道些什么,今日也不会把刘太医的事,透给沈灵犀知晓。
说到底,她是李家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她知道自己说出来的内容,牵扯到天大的内幕。
无论如何也不敢轻易吐露。
“我相信你说的。”沈灵犀温声道,“今日你说这些,对我很有用,所以,将来若有一日,你有求于我,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我也会允你一个请求。”
她说着,站起身,朝李氏微微颔首,转身欲走——
“太子妃,请等等。”
李氏从背后颤声叫住她,恳求道:“太子妃能通阴阳,我想用这个请求,请您让我与赵郎见最后一面吧……他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对我好的人。若我能再见他一面,纵是死了,也了无遗憾了。”
听到她说这话,徐远善气得脸都绿了。
“呸!忘恩负义的下贱胚子!竟这么轻易便被人哄了去,枉我这么多年,视你为正室嫡妻,你竟如此辜负于我!”
沈灵犀看他一眼,倒也不吝啬替他问出声:“徐远善待你不好吗?”
“他待我好,皆因我出身义阳侯府。”李氏嘲弄地道:“当初他求娶于我,也是为了能攀附上家兄罢了。成亲这么多年,他心中只有他的雄心壮志和抱负,何曾关心过我的喜怒哀乐。若真有一丝半点的情分,他李代桃僵之事,也不会家兄同我说了,我才知晓。”
徐远善冷哼一声,轻蔑地道:“区区妇人,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呵。”
沈灵犀嘲弄地看他一眼,未曾回头,淡声道:“赵龙此人,未必是你所想的那样完美无瑕,这个请求,我帮不了你。”
她顿了顿,又道:“你既拼了命想活下去,就好好惜命,这世间没有谁,值得你为他去死,否则岂非辜负了你想要活下来的这份努力,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话,她大步朝外走去。
李氏不解地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
*
深夜,京城青楼云集的花坊里,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换了身褐色短打,扮作龟公模样的云崇,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迈着轻浮的步子,在坊中的暗巷里左拐右拐。
最后从角门走进了这花坊中,最热闹的那间青楼里。
青楼名叫“醉花院”。
角门直通的后院,占地不小。
假山和回廊将偌大的园子,隔成好几处隐秘的角落,有不少独门小院,林立其中,不时从中传出花娘与恩客的调笑声。
云崇在浓郁的脂粉香气中,熟稔地穿过回廊间,那一道又一道艳丽的绯色纱帐,最后停在一处戒备森严的小院前。
他笑嘻嘻朝守在门口的护卫揖手:“烦请小哥通报一声,就说应县的山宗,有事要禀报春山先生。”
春山先生,是“醉花院”的东家。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备受京城文人墨客的追捧,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
京城热衷风雅之事的人,听到春山先生的名字,面上总会流露惋惜之色。
这春山先生虽然才华出众,却因幼时一场大火毁了容貌,而不得不终日戴着面具示人。
寻常人若想见春山先生一面,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那护卫看了云崇一眼,对他没有半分印象。
可尽管如此,却也转身进院中通报。
云崇估摸着时间,索性在院门口寻了块石头,大摇大摆地坐下。
如此,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那进去禀报的护卫,才快步从里头走出来,走到他面前道:“随我来。”
云崇站起身,跟在他身后走进院子。
然而,他前脚刚踏进院子,只觉得后颈一麻,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跌在了地上。
等云崇再醒过来,便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密室中。
密室里,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和一张久无人居住的石床。
在这仍然寒凉的早春时节,密室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有浓郁的药香,不知从何处飘来,令云崇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先生,我可是给您送大礼来的,您如此对我,可叫我有些寒心了啊!”他吊儿郎当地道。
“呵呵……”
正在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苍老的笑声,“云崇,你不是被楚琰那小子抓去云疆了吗?到现在还没死,看来你的命很硬呐。”
云崇笑了笑。
“命硬倒也算不上,只不过您知道的,我那个妹妹有点本事,能死而复生……她最重情,舍不得我这个唯一的哥哥死,所以我才有命来给您送这份大礼。”
对方听见这话,似在辨别他话的真伪。
他沉默几息,方缓缓道:“什么大礼,说来听听。”
云崇:“你不是一直想让戾帝那个诅咒成真吗?如今这楚氏皇族的子嗣,还剩下两个,我有个法子,能让他们全死,你敢不敢照我说的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