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了融雪,没人来接自己。
突然一天,崖边的冰块掉下去,整天整夜都能听到冰块连同冰上的雪层掉下崖底发出的撞击声。
远处山崖的冰雪层也开始滑落。
这是融雪了。秦子追没见过这么激烈的季节替换。
三人站在大坪里看欢闹的雪崩。
沉闷的撞击声不间断响了十几天,崖底响起了激流奔腾的声音。
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斑斑驳驳巴着白色的雪块。
春之来临,不像三量四谦说的会有量道场的人来化峰行祭。
化峰仍孤独地隐藏在茫茫不着边际的群山中。
两童子其实也不像秦子追刚来时看到的那样刻板老实,就是两没有师父管教的野孩子。
爬树掏鸟窝甩石子打鸟逮小兽,样样在行。
这么荒野的化峰,一个量道场怎么只派两个童子来照看,秦子追不解。
师父让我们来我们就来了。三量说,脸是那种毫无表情的顽皮。
你们不是说会有人来这行祭,怎么不见人来?我想托人去本族捎个讯,让他们来接我回去。秦子追说。
很久以前是有道门里的人来行祭。我知晓你不相信,小黑球,你看这块石头,我估计是头骨变的。
四谦指着旁边的一块圆形石头说。
很久以前,屁屎大的人好像他们很老似的。说个话还带猜想估计。
不过巨大的圆形石头上细看确实有两个对称的凹窝,下面有成直线的凸起。
秦子追走遍了化峰,这样的石头在化峰上有很多,圆形的石头拱在山顶上,不太好解释。
既然回去不了,总得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我想把这些石头雕刻成石像。秦子追说。
这些真的是人骨变的,小黑球,你是胆子大得没地儿去了。三量说。
哼哼。秦子追哼两声,拿手往石头上一抹,石头被抹下一层石粉。
秦子追用双手雕刻出第一个石头人头后,三量四谦每中午把吃食送到山上来。
三量四谦不喜欢小黑球做这些,但小黑球做得忘了吃吃食。
有时两人会看着他把一个模糊的圆石雕刻成一张生动的脸。
秦子追不需要想太多,他只要把圆石一层层抹下去,让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有立体感。
其实秦子追知道,圆石可能是人的头骨,没有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但他要根据头骨的形状把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做出来。
慢慢地,秦子追能根据圆石的大小推断出石头是男子还是女子。
有些石头的位置比较突出,秦子追推断圆石以下的石子是石化了的躯干部位。
其中有一个是女子,秦子追把石子一层层抹下去。
实在累了,秦子追会在石头雕像中睡一会儿。
雕刻出这么多石头人像,确实让人震撼。
三量四谦帮着小黑球清理石像上的灰渣。
下雨天,秦子追原来想不做的,但停不下来,他不想这是艺术,他只是尽量生动地还原出来。
即便只是背部和后脑勺,也要认真地雕刻。
五月,老太来时,秦子追已雕刻了小半山。
老太怔怔地站在屋前大坪里,然后捂住脸,禁不住往下跪,嘴里发出嘶哑的哼哭声。
随同老太一同来的两个女子跟着跪下。
午餐,童子第一次把小黑球叫回来吃,小黑球的头发脸上沾满石粉,童子替他拍打了一阵石粉才让他进去。
秦子追以为老太有什么话说,然而吃食吃完了老太一言不发。
秦子追闲坐了一阵,确定老太没什么话说,出去。
一个年轻女子跟着出来了,说:
你需要什么,可以跟我说。
秦子追摇头。
我们可以给你一些人手。女子跟着秦子追上山。
有三量四谦够了。如果你确实想帮我,做完这些后,让我回去。秦子追说。
你的病很特殊,我们正在想办法,师太现在定下心要治好你的病。女子说。
你们要治我什么病,至少应该告诉我。
你可以去问师太。
师太会告诉我吗?
我不能替师太回答这个问题。
秦子追捡起一块石子,轻轻一捏,石块碎了。
你看我这手,跟人不一样,如果把我治得跟人一样,就不治了。
你的话我会跟师太说。
你们是什么量道场?
七归子。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说。
我不明白这些石头是什么?秦子追停在一块巨大的不成型的石块前。
半道人。
我需要半道人的画像。山上很多秦子追不明白的石块空白着没有雕刻。
我会跟师太说。
该说的说完了,女子不再跟着秦子追,往山下走。
这个时候秦子追才知道失了礼,自己应该停下来和她好好说的。
老太离开化峰的第二天歌舒琢普把小师姐和笾笾送来了。
歌舒琢普岐姬怔怔地站在屋前大坪上,仰头看着一山的人像。
没人来接待他们,化峰仅有的三人都在山上折腾。
歌舒琢普岐姬在山间找到秦子追和两个童子,三人正在雕刻虵族的人。秦子追看懂了一些石块是虵,虽然只有一小截,或被其他石块压分成几截。
但秦子追还是看出来是虵,他在虵族呆过一段时间。
只是没想到半道人道陨后会恢复成本来的面目,殒殁了,道就没了。道,是虚的,或者说是像知识一样的东西。
它能创造出实物,可拥有它的人没了,道也就没了,就像一个有知识的人没了,他头脑里的知识也没了。
现在化峰搞吃食的换成了岐姬。
吃完吃食,几人一起上山折腾,笾笾在石粉堆里爬。
秦子追没想自己只说过想回去,老太却安排小师姐带笾笾到化峰来了。
应该是老太去虵族和长者谈过,要不不会这么巧,或者是虵族遇上了麻烦,不得不把道门的人送出来。
但秦子追不愿问这些,即便问,小师姐也不一定知道。
只要笾笾和小师姐在身边,就有知足感,就算知足感微弱得像快要散去的尘埃,在尘埃落定前,也要尽量舞动起来。
秦子追雕刻石像的地方在屋子的上方,透过稀疏的林木可以看到屋前的大坪。
好些天没人来过化峰了,这天有人降落在大坪上,三个男子,抬头往山上看。
然后三人跪下,把额头顶在地上。
什么人?岐姬先看到的,问。
两童子站起,三人跪伏在地上,看不到脸。
等三人站起,童子说:
不是‘七归子’的人。
三人跪伏一阵后离开,像是路过的道家。
不久,老太来了。
秦子追下去。
老太坐在桌前,随同她一同来的两个女子从袖兜里不停地摸出各种半道人的泥塑摆在桌上。
泥塑应该是用道藏做的。
晚上,秦子追得熟悉各半道人的样子。
光半道人的泥塑就密密麻麻塞满了秦子追的住处,秦子追想不通两个女子的袖兜里怎么能装这么多物件。
来看祭场的道门半道人越来越多。
因了石像,化峰有着浓郁的庄重的氛围。
化峰每天人来人往。
谁都不会在意这些石像是怎么雕刻出来的,是谁雕刻出来的。
五月底至六月初是春汛期,石像已围着山体雕刻了一圈,其余的没必要雕刻了,秦子追也的确感觉累了,在一个下雨天歇了下来,雨后没上山。
化峰石屋前的坪里多了一排跪台。
来祭拜的道家半道人会死去一样跪伏在跪台上。
秦子追就坐在屋子的窗后。
雕刻,说来说去还是艺术。道,有没有有关艺术方面的道悟?秦子追想,没有。
艺术,是情感的展现,道家没有这样的情感。
但道家半道人还是有艺术的感知,所以当师太看见石像时,才会那么失态地哭泣;所以当道家半道人看到密密麻麻各种姿态的石像时,会禁不住跪伏。
跪台上,满是泪渍。
八月,老太来带秦子追去另一个地方治病。
歌舒琢普来接岐姬和笾笾回去。
秦子追拉了一下笾笾的手,落寞地提着包裹跟老太走,他是真心累了,也不问老太带他去哪儿,只要离开这里就行。
岐姬抱笾笾走时笾笾哭得一嘴鼻泡,引得两个童子藏不住了,躲到屋里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