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清河坊、史弥远府宅。
书房外,执守的军士脸上汗水直流,胸前湿了一大片,仍然不敢懈怠。书房中,凉爽无比,甚至有些凄寒入骨,和外面的热浪滚滚,天壤之别。
“……柄臣浊乱天下久矣,……柄臣与其徒皆攫取陛下之富贵而去,而独留其大敝极坏之朝纲。……小人恃智巧,君子恃天理、人心之正,而天与人又有时而不然,秦桧十九年、史某十六年,司马光九月,君子之难取必于天如此……”
史弥远坐在椅子上,拿着一份临安小报观看,脸色铁青,双手微微发抖。
“……沂王嗣子赵贵诚,本会稽一乡间闲人,泼皮无赖,无才无德……竟有身有龙鳞之异象,生时芬芳满屋,何其谬乎!世间人生千千万万,可有一人生下来身有龙鳞,芬芳满屋?盖其以讹传讹,造谣生事而已。究其原因,朝中某大臣想推其庶子上位而已……”
史弥远面红耳赤,“啪”地拍了一下石桌。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查,马上给我查,全都关起来!”
属下们噤若寒蝉,垂首不言。余天赐轻声细语,打破了沉默。 ?m.yex?i?ash??uge.info
“史相,这种小报,不知其名,也无从查起。还是想想,怎么应对。”
余天赐低声说道,小心翼翼看着史弥远的脸色。
余天赐是嘉定十六年进士,任史弥远宰相府的幕僚。
三年前,嘉定十四年夏,大宋官家赵扩立已故沂王赵抦的儿子赵贵和立为皇子,改名赵竑。史弥远与赵竑不和,密嘱与其有世交之谊的余天赐物色皇族子弟入宫。
嘉定十五年,余天赐在越州找到了宋太祖的十世孙赵与莒、赵与芮兄弟。次年,史弥远秘密将赵与莒接至庆元府,命余天锡的母亲朱氏教他学习宫廷礼节。同年八月,史弥远将赵与莒入宫,是为沂王嗣子,改名赵贵诚。
可以说,精明强干的余天赐,乃是史弥远的心腹。
“一派胡言!这小报要是传到宫里去,官家那里,还不知道怎样看老夫?还有沂王嗣子,他怎么可能是老夫的……这……这不是信口雌黄,血口喷人吗?”
史弥远沮丧地坐下,片刻,才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幕僚。
“畏斋,当年将乌孙带到临安城,这当中的详情,没有外人得知吧?”
余天赐心惊肉跳,他看了看周围,上前几步,在史弥远耳边低声细语。
“史相,当年下官从绍兴带回乌孙,只有下官和全保长得知。下官也是纳闷,这小报上怎么知道这么多。”
乌孙是沂王嗣子赵贵诚在乡下时的名字,全保长是赵贵诚的舅舅,绍兴乡下的一个保长。当年余天赐就是在绍兴乡下碰到了赵贵诚,把他带入的临安城。
史弥远看了几眼余天赐,收回了目光。
“你说这些谣言,会不会是赵竑让人散布的?”
发泄了怒火以后,史弥远很快冷静了下来。
余天赐对他忠心耿耿,不可能出卖他。余天赐没有这个胆子,更没有这个必要。
“史相,以赵竑这蠢货,恐怕他没有这些脑子。这背后,恐怕是有人在暗中使力。”
余天赐眉头紧皱,思索着道了出来。
“背后有人?”
史弥远眉头一皱,冷哼一声。
“赵竑可不是蠢货,蠢货能作出《沁园春》和《临江仙》吗?你我,包括朝中诸臣,有人能作出吗?”
“是是是,史相说的是!”
余天赐脸上发烫,连连点头称是。
赵竑的诗词,无论是那一首《沁园春北国风光》,还是《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都是旷世佳作。
在识人识才这件事上,史弥远自然有其独特的一面。
“老夫就是觉得纳闷,和赵竑斗了三四年,怎么就一直没有发觉,他还有这些本事?扮猪吃老虎,裹挟民意,偏偏让老夫无从对付。”
史弥远眉头紧皱,像吃了农家肥一样难受。
派到济国公府上的“卧底”被赶了出来,许多未曾发难的计划,也被对方提前破解并公开。
他的确是小看了对方。
“史相,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要是任外面流言蜚语蔓延,只怕朝中之事要起变数。”
余天赐脸色难看,也像是蟑螂嚼在嘴里一般。
“岂止是起变数,赵竑有了儿子,官家有了皇孙,他的老师真德秀也要被调回中枢,担任礼部尚书一职。官家有了皇孙,高兴之余,恐怕是要立赵竑为太子了!”
史弥远的话,让余天赐唯唯诺诺,暗自心惊。
浑浑噩噩的大宋傀儡官家,只知道打坐修道,竟然也理会起朝事来了。
看来,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实则是为祸人间。
“史相,赵竑可不能被立为太子啊!”
余天赐心惊肉跳,急急说了出来。
“畏斋,老夫拿什么阻挡?”
史弥远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你没看小报上说吗?景献太子两年立为太子,就是因为他是老夫的学生。赵竑四年皇子,如今依然是个国公,摆明了是老夫和皇后作祟。宫里宫外沸沸扬扬,都传沂王嗣子是老夫的私生子。这个时候不让官家立储君,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让天下人唾骂!”
尽管他问心无愧,但流言蜚语杀伤力十足,越描越黑,让他无法反驳。
这个时候,还是少硬顶,以免局势更加不利。
“史相,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赵竑登上储君之位?那咱们所图,岂不是功亏一篑……”
余天赐看了一眼周围,低声软语,细若蚊鸣。
“噤声!”
史弥远低声呵斥,余天赐赶紧收声。
“真德秀回来又能怎样?即便是赵竑当了大宋储君,又能奈老夫何?”
史弥远冷哼一声,目光中都是不屑。
“本朝太子之权,较历朝历代,已是大大减弱,尤在相权之下。即便是他赵竑登上了太子之位,又能翻起什么浪花?”
余天赐连连点头称是。太子之位,不过是个多了爵位的皇子而已,实权上,并没有任何改变。
即便是当了皇帝,还不是傀儡一个。朝堂都在史弥远手里,皇帝也得忍气吞声。
“赵竑休了吴氏,已经得罪了杨皇后。能不能当上太子,还很难说!”
史弥远的脸上,瞬间变的乌云密布。
朝野非议,他都不放在心上。他不会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赵竑登上皇位。
“吴氏和赵竑分道扬镳,不是杨桂枝亲自点头的吗?怎么,她还不甘心?”
余天赐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吴府非要和赵竑一刀两断,杨桂枝是迫不得已。以杨桂枝睚眦必报的强势,她能饶得了赵竑吗?”
余天赐震惊之余,连连点头。
连科举取士都要插上一脚,后宫嫔妃正在怀孕都敢逼皇帝立下太子,杨桂枝之霸道,又岂是一般嫔妃可比!
“史相,那赵竑立为太子一事……”
余天赐迟疑道。
“先能顶着就顶着,若是官家执意要立,咱们就让一步,能拖就拖。怎么说,也得给皇帝一个台阶下才是。薛极梁成大他们来了,你就如此告诉他们。”
太子之位,不值一提,官家还不是形如傀儡,史弥远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心里面,谋划的是一盘大棋。
“知道了,史相!”
余天赐压低了声音说道
“史相,要不要对付赵竑身边那一群人?给他来个釜底抽薪,断了他的后路!”
除掉了这些人,赵竑想兴风作浪,连个帮手都没有,还不偃旗息鼓。
“不用!让他们尽情的闹腾吧!一群平民百姓,杀猪的破落的,他们又能怎样?倒是朝堂上的真德秀、魏了翁这些人,要多多留意。”
史弥远眉头一皱,话语转到了赵贵诚身上。
“畏斋,乌孙那边,没有什么异状吧?”
流言蜚语沸沸扬扬,影响最大的两个人,一个是史弥远,另外一个就是赵贵诚了。
史弥远位高权重,皮糙肉厚,刀枪不入。赵贵诚毕竟年轻,今年不过十九岁,太过年轻,恐怕会有些影响。
“史相放心,乌孙倒是无恙,似乎没有受什么影响。再说了,那边有郑公疏导,不会出什么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