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落叶萧萧,站在东京城南门外,放眼望去,东京城墙雄壮高大,但也难掩破败。
靖康二年四月,金军南下围困东京城达六个月之久后,最终攻破了这座中国城建史上规模最大的军事堡垒。“宫阙万间都做了土”,昔日辉煌壮丽的东京城,一去不复返了。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站在这曾经的北宋都城前,看着破败的城垣,赵竑的耳边,不由自主想起了岳武穆的这首《满江红》来。
军士、百姓进进出出城门,百姓多不戴帽,穷人衣衫破旧,蓬头垢面,服饰不一,汉胡混杂,已然是边城塞外。
目光转向坑坑洼洼的官道,残破不堪的城墙,赵竑暗暗摇头。
一百年前,东京城曾有的妖娆风流,再也回不来了。
“天开始冷了,赶紧进城!”
两个汉子从赵竑等人身旁经过,边走边聊。
“进了城,去吃完炖羊肉。怎么样,你请我?”
一个高胖的汉子说道。
“我请你?我还等着人请我呢!”
瘦小的汉子一裹衣裳,板起脸来。
“你小子,太吝啬了!我请你吧,免得被你家娘子啰嗦!”
高胖的汉子哈哈一笑,搂住了瘦小汉子脆弱的肩膀。
“这才是好兄弟吗!”
瘦小汉子哈哈大笑,抱住同伴肥硕的腰。
而且很快经过了赵竑等人,向着城门方向走去。
“这两个人明明是汉人,怎么留的是女真人的髨发?而且这穿的……哎!”
大宋副使,权礼部侍郎朱端常,他看着两个汉子的背影,显然十分震惊。
“朱相公,这有什么大惊小怪。耳濡目染,时移世易,金人已是汉人,金国也成了中国。要是这样看,他们的穿衣打扮,就不足为奇了。”
李唐的语气里,无奈和失望俱在,还有一丝的不甘。
髨发,就是将头顶部分或全部的头发剃光,只在两鬓或前额留一些头发。而这两个汉子穿着窄小的短衣,而且是左衽,都是女真人的服饰。
东京城作为北宋的首都,受儒家文化影响深厚,汉人百姓却抛弃了原来的服饰和发髻,也难怪朱端常吃惊了。
沿途护卫的金兵们远远避开,陪同的金兵将领进城禀报,但却半天没有出来。
赵竑暗暗摇头。就这办事效率,可见政务的懈怠和腐败。
“自己不争气,军事上连连败退,怎么能怪百姓?士大夫受朝廷待遇优厚,老百姓可什么都没有!”
作为宋廷使团护卫长的李唐,冷冷说了一句。
宋室南渡近百年,即便是两宋之际幼年出生的金地遗民,也都已经过世。金地这些后生者以出生地为国,对南宋感情淡薄,自然而然。
宋地的出生者也是如此,辛弃疾陆游们慷慨激昂,一力恢复中原。而这些后生者,如史弥远、魏了翁者,这样的感情就要冷淡许多。
朱端常老脸一红,想要驳斥李唐,但赵竑在一旁,也不好发作,只好愤愤说道。
“陆放翁诗言,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这些个不肖子孙,早就忘记了自己是中华子孙了!”
赵竑看了看他,不由得一笑。
“朱公,你也无需烦恼。若是我大宋王师北上,恢复了中原,用不了十年,天下皆是汉服汉风了。就刚才那两个汉子,他自己都会觉得髡发难看,恐怕他们老婆都娶不上。”
朱端常一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殿下,哪有这么容易!高宗朝有恢复之臣,而没有恢复之君;孝宗朝有恢复之君,而没有恢复之臣。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到了本朝,既无恢复之君,亦无恢复之臣。难矣!”
李唐的话,让赵竑赞赏,微微点了点头。
大宋官家赵扩一味修道,清心寡欲;权相史弥远志在求和,从他给秦桧这个主和派大奸贼翻案,千方百计安抚李全这个大军阀,便知其心。
真真可惜了孟珙、余玠、曹友闻等一众南宋名将,有心杀敌,无力回天。
不过,李唐这些侍卫,倒是有一腔热血。
“太子殿下,你说,我大宋还能恢复中原吗?”
张洪收起笑脸,问的小心翼翼。
“若是宋人有汉唐余风,上下一心,不要说中原,就是燕云十六州,河西之地,西域之外,也不是没有可能。”
赵竑徐徐说道,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
宋人六七千万,若能上下一心,何惧蒙古铁骑?
后世那些说成吉思汗们无法战胜的懦夫们,骨头都是软的,站都站不起来,当然悲观了。
君王士大夫,要改变这一切,除非自己登基。
“要是将来太子殿下能顺利登基,复我宋人汉唐雄风,我大宋就有希望了。”
果不其然,朱端常一声感慨,让李唐脸色更黑,一时无言以对。
即便是贵为大宋太子,赵竑也是处境艰难,能不能当上大宋官家,尚未可知。
“殿下,自进了金境,这一路走来,我想起殿下的一句名言来,不吐不快!”
张洪笑嘻嘻说了出来。
从淮水进了河南,沿途所见凄凄惨惨戚戚,并不比淮东宋境强,这让他莫名地有些快感。
“那一句?”
赵竑一愣。自己的口头禅那么多,谁知道是哪一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些侍卫本来都是淳朴少年,全让自己给带坏了。
还有会稽山铁坊那个小胖子郑途,整天嘴上挂着“我去”、“我考”,完全黑化。
“不作不死!”
张洪哈哈笑着说道。
“糟蹋的就剩河南这么屁大一块地方,百姓跟叫花子一样,过的还不如狗。可真是不作不死啊!”
周围没有外人,胡大头大声附和道。
“就知道幸灾乐祸!猪笑乌鸦黑!大宋就比金国强吗?”
李唐黑着脸,训斥了两个兄弟一句。
张洪和胡大头赶紧收起嬉皮笑脸,赵竑若有所思。
金人自作自受,被赶到了黄河以南。一盘散沙的南宋朝廷,又何尝不是?
一个宰相,都能够凌驾于皇帝之上,胆敢诛杀大臣、篡立皇帝,这样的朝廷,可不是真正的不作不死吗?
“金国官员真是狗屎,进去禀报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出来迎接?”
李唐看赵竑低头沉思,情绪似乎有些失落,黑起脸叫了起来。
朱端常也是暗暗纳闷。国之使节来访,还有国之储君,一批批的进城报信,需要这样吗?需要半个多时辰吗?
“殿下,要不咱们回去得了?还真以为谁稀罕他们?”
胡大头不满地叫了起来。
国与国之间的礼节,况且来的还是大宋太子,怎么会如此傲慢?
朱端常暗暗摇头。赵竑的这些侍卫,对赵竑忠心耿耿,却也骄纵的可以。
“宋金连年攻伐,金人胜多负少,金人对我宋人,当然要故意怠慢了。”
张洪话音刚落,只见东京城南门,许多金人骑士纵马而出,锦旗招展,后面还有车驾同行。
“终于来了!”
李唐沉下脸来,这算是金人的下马威吗?
不作不死!金人这又是在作吗?
一行金国官员远远打马过来,后面还有马车跟随。为首的张天纲满面笑容,向赵竑等人行礼。
“太子殿下,别来无恙。我们又见面了。”
一个太子,一个礼部侍郎,此次宋朝的出使规格,也是诚意十足。
“张相公,你可是姗姗来迟啊!”
赵竑还没有开口,朱端常已经不客气地指责了起来。
这些南宋的士大夫,典型的文人性格,把礼数规制看的比什么都重。金人如此怠慢,他自然要发泄一下,以示大宋的尊严。
“太子殿下、尊使,各位,一言难尽。咱们边走边说。”
张天纲苦笑一声,邀请赵竑登上马车。
“张相公,不必了,骑马就行。”
赵竑丝毫没有生气,请张天纲等人带路,随一等人向前。
朱端常没有办法,只好忍着胯疼,继续乘马。
一行人经过城门,守城的军士虽然努力挺直腰杆,但或脸色稚嫩,或面色温和白净,一看就不是身经百战的猛士。
不难看出,金军的边军精锐,已经死伤的差不多了。
再看护城河中,巨大的石块不少,奇形怪状,怪兀嶙峋,经过朱端常的提醒,赵竑才知道,这都是当年靖康之耻时,宋徽宗耗费无数民力运送来的花石纲。靖康之耻时,宋钦宗将艮岳拆除,拆下的巨石被宋军当作砲石使用。
谁怜磊磊河中石,曾上君王万岁山。
艮岳拆了,也未能阻止金军破城,失去了半壁江山,还差点亡国灭种。
瘦金体,能换回千千万万的宋人性命吗?
“张相公,你来的这么晚,是不是有什么事耽搁啊?”
赵竑和张天纲纵马而行,轻声问道。
“殿下有所不知,朝廷之中,对大宋是有战有和,皇帝邀你来参加寿宴,朝中许多骄兵悍将都是腹有怨言。我这出城的时候,被那些武夫堵在城中,非要饮茶阔论。老臣不得已,只得再回宫向陛下请旨,这才不得不晚了些。”
张天纲面色尴尬,据实相告。
金主完颜守绪即位,有意与南宋联防蒙古,以防备蒙古绕道攻击金国后方,可惜朝中大臣认为此事有失颜面而力加阻挠,而南宋方面也不甚热心,所以此事一直未能成行。
这次赵竑出使金国,朝中就有许多将臣不屑一顾,对赵竑来金多有怨言。他们不敢直接向皇帝抱怨,只能在半道上使阴招。
“张相公,看来贵为天子,也有许多烦恼。宋金都是一样啊!”
金人对宋人的轻视显而易见。两国君王都是被臣子左右,皇权不振,在虎视眈眈的蒙古铁骑面前,弊端多多。
金帝虽然自由度大上许多,金国也没有史弥远那样跋扈的宰相,但历史上金帝完颜守绪被大臣挟持,不得不说,金国的问题多多。
“太子殿下,史弥远那样的人物,本朝却不会出现。”
张天纲有意无意,轻描淡写的一句。
“张相公,在下是有感而发,并无讥讽之意。你反应过度了。金帝雄心勃勃,看来是要励精图治了。”
赵竑微微一笑,打马进了开封城。
说这些无聊的话题,自己都觉得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