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十七年、深秋、临安城。
一场秋雨一场寒,尤其是秋雨夹杂着冷风,更是让满殿生寒。
东便门、太子东宫,风声雨声读书声,相得益彰,相辅相成。
“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
停下了阅读,看到赵竑专心聆听的样子,真德秀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小子和以前相比,可谓是天上地下,脑筋真转了弯。
希望这一切,都还来得及。
“真公,辛苦了!”
赵竑由衷地说道。
出使金国有惊无险,虽然不辞而别,也无法拜祭皇陵,但朝中并没有什么反对之声。毕竟金国虎狼之邦,都亭驿失火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而金国也是遣使前来道歉,说都亭驿失火是意外,宋金和议的初衷不变。
“殿下,刚才老臣说的,你都弄懂了吗?”
真德秀看着自己的弟子,关切地问道。
有时候他觉得,赵竑什么都懂,触类旁通。有时候又觉得他空皮囊,样样精通,样样稀松。
“真公,天天都是《论语》、《孝经》、《礼记》、《尚书》、《春秋》、《老子》,琴棋书画,你是要把我练成文艺大家啊。”
赵竑放下书,不置可否,轻声笑了起来。
太子东宫的侍读、侍讲,翊善等官属,都是饱读四书五经的儒家士大夫,他们教育出来的,自然都是深宫长大的艺术家了。
可惜,他并不想这样。让他修炼成文艺青年,比杀了他还难受。
人,只要做自己喜欢的就行,不需要面面俱到,也不需要敷衍谁。
“殿下,修身齐家,达则兼济天下,殿下不可一日放弃研习。须知书中自有做人做事、明心明德的道理。”
真德秀板起脸来,一本正经训导着自己的不肖之徒。
这个家伙,仗着自己是太子,有时候太目中无人,太放肆了。
他却不知道,赵竑来自后世,没有高低贵贱的概念,尽管一直以来耳濡目染,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本性还是不时流露。
“满腹诗书又如何,文章怎样锦绣堂皇,鞑靼十万铁骑南下时,可不会和你讲什么仁义道德、心学理学!”
赵竑摇摇头,一本正经说道。
兵事边事,经济民生,一窍不通。指望他们去文治武功,不太现实,最多也只是守成之君,难有血勇之气。
皇帝如此,士民就更不用说了。
这是金戈铁马的大争之世,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大行其道,之乎者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才是王道。
“殿下,强敌来侵,明事理才能保家卫国,谙习功利者则会开门揖盗,在乎人心尔。让你好好读《孝经》,是和杨皇后改善关系。你要明白,没有杨皇后的许肯,即便你已贵为太子,之间也有许多阻挠。”
真德秀不满地说道,心里很是不满。
自己就是理学大师,赵竑这样说,是不给自己这个老师面子,还是说自己绣花枕头?
“老师放心,我懂,我懂!”
赵竑抱歉地说道,也是一本正经。
由于他和杨意走的近,莫名地,和皇后杨桂枝的关系,也融洽了一点。
是的,只是融洽了那么一点点。
宋朝为了避免发生唐代早立太子,诸皇子相斗,都是在皇帝将死前才立太子,也成为循例。这也就难怪历史上赵竑贵为皇子,一直没有被立为太子的原因。
而赵扩忽然病死,赵竑才没有机会成为太子。
“太子,你知道就好。须知谨言慎行,一切等大局已定,再大展拳脚不迟!”
真德秀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
相对于唐代皇帝经常赋予太子“监国”的情形,宋代的太子毫无权力,其每天日常就是“视膳问安”四个字。除了读书学习,就是一日三次,寒嘘问暖,向皇帝请安。
大局已定?
赵竑轻轻摇了摇头。
即便他示好,谁知道史弥远会不会放弃他的疯狂?杨桂枝会不会抛开成见?
希望,不能寄托在别人身上。只有自己能控制的,才可以放心。
现在就是不知道,他的父皇,到底能挺多久?
“有道是,民无二主,国无二君。太子之职,只在于问安视膳。诸王、太子惟以讲经、读史为事,他无预焉。若使议论时政,则是对子议父,古人谓之无礼。况且,宰相之任,实总百揆,与群官礼绝。况且,太子序位宰相之下,乃是大宋定制。太子,忍忍吧。”
果然,真德秀这个兼任的老师,徐徐说了出来。
油盐不进,他要赵竑明白自己的职责和处境。
宋朝东宫官或以他官兼,或省或置,很不固定。开始有由丞相兼师傅、参政兼太子宾客。始置侍读、侍讲,太子肄业的资善堂亦有翊善等官属。
幸亏没有让史弥远成为自己的老师,否则玩笑就开大了。
“真公,你要知道,这江山是赵宋的江山,不是宰相和士大夫的江山。子曰:唯天子受命于天,士受命于君。如今天子反受制于士大夫,这是不是本末倒置,有些荒诞不经啊!?”
赵竑的话,让真德秀一愣,随即道:
“大宋祖训,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祖宗家法,岂能更改?”
“又是祖宗家法!君王和士大夫,能一样吗?既然如此,干脆士大夫都是君王,大家平起平坐,岂不是其乐融融、国泰民安,还要君王干吗?”
君弱相强,士大夫只手遮天,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士大夫还是君王的?
真德秀目瞪口呆,赵竑继续说教。
“史弥远可以任命制置使这样的封疆大吏,权力尤在大宋天子之上,皇帝犹如傀儡。到底谁是皇帝?谁是臣子?皇帝被臣子关入了皇宫的高墙之内,混吃等死。臣子如此跋扈,还是臣子吗?”
就像他的“父皇”赵扩,足迹几乎不出皇宫大内,国事基本都由史弥远一语定夺。这样的大宋官家,算是皇帝吗?又从哪里感受到皇帝的权威?
官家,称呼实在让他感到讨厌。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废了这个懦弱自私的称谓。
“殿下,史弥远专权,身兼宰相和枢密使,已是破坏我朝规制。但不是所有士大夫都是他的党羽。君王与士大夫荣辱与共,这才是治国之本。”
真德秀惊诧弟子的“出格”,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他隐隐约约感觉得到,赵竑想法太过独特,性格太过刚猛,恐怕很难被他人左右和控制。
“真公,今天咱们不谈这个,只说孝道。你可以继续讲读,我洗耳恭听。”
话不投机半句多。君王不能乾坤独断,算什么君王!
真德秀讲完课,心事重重离去,赵竑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宋之士大夫,血气严重不足。三国时董卓跋扈,犹有大臣前仆后继,包括曹孟德等,不断持刃刺杀。
反观现在,满朝士大夫,无一猛士敢刺杀权相史弥远,血气荡然无存,这便是明证。
而宋之君王,生于高墙之内,长于妇人之手,自幼习的是道德文章、琴棋书画,一个个都是满腹诗书的文艺青年,同样是血气全无,为和士大夫争权,满心私念,鼠目寸光。
再看看北部的蒙古大军,没有后宫大臣专权,士卒自小就是马背上的战士,将领都是身经百战的厮杀汉,上下一心,岂能不战无不胜?
我的大宋,积弊重重,着实让人担忧。
“殿下,睦亲坊陈氏书铺的掌柜陈起,送了书铺刚出的唐诗选本过来,请你过目。”
东宫新来的小宦官上来,手里捧着一本薄薄的诗集。
赵竑接过诗集,原来是一本十二页的《唐女郎鱼玄机诗集》。
鱼玄机是晚唐女诗人,初为官员李亿妾,李妻不能容,在长安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与文学家温庭筠为忘年交,唱和甚多。后因打死婢女绿翘被处死。
鱼玄机有才思,尤工诗。与李冶、薛涛、刘采春并称唐代四大女诗人,在宋朝也是风靡一时。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这位女诗人的才华,毋庸置疑。
而这本《诗集》的印刷,也是品质优良,可为佳本。
赵竑看了看窗外,雨已经停了,风也静了下来,鸟儿又在枝头叽叽喳喳。
“殿下,这本《鱼玄机诗集》,比你的诗集差多了!你的那些诗词,每一篇都是流芳千古的佳作。奴才就有一本,日日都读,许多都是耳熟能详。”
看到赵竑逐页品读,小宦官恭维起赵竑来。
“是吗?那你背一篇我听听!”
赵竑哈哈大笑,点点头说道。
也不知道,后世那些作者们作词赋诗时,会不会骂自己的构思被人剽窃。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小宦官倒不含糊,张口就是《天净沙.秋思》,一字不差,感情饱满,很有些演讲的天赋。
“好好好!”
赵竑点点头,亲切地问道。
“你是官家派来的,叫什么名字?”
这小宦官眉清目秀,看着机灵,莫名地让人有些好感。
“殿下,奴婢董宋臣,今年十七岁,家中父母兄弟还有五人,奴婢是长子,三年前入宫。”
小宦官低头哈腰,恭顺异常。
赵竑点了点头。印象中,南宋后期宋理宗赵昀的近侍就叫董宋臣,善于逢迎,很得宋理宗的欢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此人。
宋臣,这名字就足够取巧。
“董宋臣,好好做事,孤不会亏待你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坏人好人,还不是时势造就。
“殿下,李公公让我告诉你,官家最近经常吞食仙丹,身子骨越来越差,谁也劝不了。太医说,官家恐怕坚持不了一两个月了。”
董宋臣小声说道,还不忘打量周围。
赵竑点点头,心头也是无奈。
自他成为太子以来,每日里鸡鸣而起,视膳问安。赵扩的健康,果然是越来越差了。
各种有毒金属组成,这那是仙丹,简直是毒药。
赵竑正在沉吟,董宋臣开口说道。
“陈掌柜说了,《江湖诗集》就要刊印,让殿下有空过去坐坐。”
江湖诗集?
赵竑点点头,心里也起了兴趣。
刘克庄、戴复古、曾极这些人,他还真想过去和这些人聊聊,忘记自身的烦恼。
“皇孙怎么样?”
“殿下,皇孙已经睡了。”
赵竑点点头,尬笑了起来。
皇孙赵铨,这个胖乎乎的小家伙,是自己这具身体的前任的,自己只是个头顶一片绿的“继父”。
“殿下,皇孙长的清秀,很是像殿下。有李侍卫他们,皇孙不会有问题!”
董宋臣继续说道。
赵竑讪笑一声。自己的儿子要是不像自己,那头上的一片绿油油,岂不是被人看出来?
进了宫,周平就不容易进来了。不过他在外面,游刃有余,更能发挥作用。
“殿下要谨慎,殿下如今已是太子,一步之遥,谨防有人加害皇孙,对太子不利。”
董宋臣察言观色,低声细语。
“董宋臣,你很聪明,以后要多留意宫里的动静。”
赵竑点了点头,赞赏地看向了董宋臣。
看来,自己的处境仍然堪忧,连这个小宦官都是明明白白。
现在太子宫中的侍卫,除了他原来当济国公时的旧人,还有一些周府的家丁作为下人加了进来,都是周平精挑细选,算起来共有20多人。
人数多了,太子东宫的护卫加强不少,他心里也是放心。
但即便是这样,侍卫增多,贵为太子,他反而危机感更强,紧迫性日益增加。
目光扫向诗集,赵竑拿了起来,他看向窗外,雨已经停掉,太阳反而爬了出来。
“董宋臣,你和李唐他们好好看守太子宫。我有事出去一趟!”
“父皇”病重,史弥远会不会像历史上一样另立赵贵诚?杨桂枝会不会和史弥远里应外合废黜自己?
赵竑心头的压力,无形中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