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九、五更天、临安城、东便门、太子东宫。
房外依旧黑夜漫漫,书房中晦暗不明,一盏烛光如豆,赵竑靠在椅背上,脚搭在书桌上,闭着眼一动不动。
从他搭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的手上,可以看出,他心里也很紧张。
归根结底,他也是个俗人,到了生死攸关、荣登大宝、掌握至高权力的紧要关头,他也是心里发虚。
史弥远、杨桂枝、夏震,这些人环环相扣,宫内宫外,可谓是遮天蔽日。他这个东宫之主,煞费苦心,能如愿登基吗?
还是功亏一篑,被矫诏废黜,坐等末日的到来?
人生的命运浮浮沉沉,似乎马上就要见真章。
想着想着,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以及夙夜难眠的疲倦,终于征服了他的心灵,让他在朦朦胧胧中,竟然睡了过去。
似乎有脚步声,似乎有人给自己加了件棉被,他想醒来却不能醒来。似乎有人敲门,他糊糊涂涂的起来开了门。他看到他年迈的母亲,娇小瘦弱的身材,黄色的棉衣,头上戴着米色的毛线帽子,目光中都是慈爱,正在看着他。
母亲不是已经去世了二十多年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
母亲看着他,很快,母亲变成了黑瘦的奶奶,奶奶面无表情,和赵竑对望了片刻,这才张开满是皱纹的嘴巴。
“孙儿,你太难了!你不能太直了!世道都变了!”
奶奶消失不见,门外是一片无边的黑暗,赵竑立刻急了起来。
“妈、奶奶,不要走!”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真德秀等几位臣子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把睡梦中的赵竑惊醒。
“殿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假睡。外面已经乱起来了!”
看到赵竑懒洋洋靠在椅子上,要坐相没坐相,要躺相没躺相,痞里痞气,真德秀气不打一处来。
赵扩驾崩,赵竑这个当朝太子,他还在这里跟个没事人一样,心真够大!
“殿下,陛下御龙宾天,你可要做好登基的准备啊!”
陈端常也是满脸焦急,催促起了赵竑。
“太子殿下,怎么官家大行,你一点也不惊诧和伤心啊?禁军如临大敌,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理寺少卿徐暄,惊讶地问了起来。
“殿下,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官家宾天的事情?宫中怎么没有招你前去啊?官家留下什么遗诏没有?”
临安府尹吴兢,判案判多了,纯粹是好奇心作祟。
遗诏?
总算有个明白人!
赵竑脸色好看了一些,他盯着众人,终于没有发怒。
就不能容他一时片刻,在梦中好好见见亲人吗?
“殿下,你怎么落泪了?”
注意到赵竑眼角挂泪,面色难看,徐暄惊讶地问道。
“你大理寺双煞到此,阴风阵阵,眼睛难受流的泪。”
赵竑抹去眼泪,放下脚来,神态依然懒洋洋。
“真公、陈公、徐公、吴公,各位不要这么性急。一晚上没好好睡,孤眯一下也不行吗?”
“太子殿下,皇帝大行,你难道真不知道吗?”
真德秀没好气地说道。
皇帝大行,赵竑就要登基大宝。这个时候,还不好好准备一下登基。
陈端常诧异地看着赵竑,没有说话。
这个太子,神出鬼没,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
吴兢也是好奇。看赵竑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早有准备。
“诸位相公,看起来你们比我还着急。”
赵竑看着焦急的众人,收起了笑容。
“各位,孤早已经知道,陛下昨夜已经御龙宾天了。”
人都是感情动物。赵扩过世,说他不难受,纯粹是骗人。
“殿下,你是何时知道陛下驾崩的?”
陈端常好奇地问道,暗自狐疑。
禁军把皇宫大内围的水泄不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赵竑又是如何知道的。史弥远这样做,他到底要干什么?
皇宫氛围诡秘,其他人也是一样,满怀心事看着赵竑。
“陈相公,昨夜子时,圣上就已经驾崩,不过,孤却是刚刚才得到消息。想起了和陛下一起练太极拳的情景,让人是无端的伤感……”
提到刚刚病死的大宋官家赵扩,赵竑一时变的无精打采,嘴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魏了翁进来,本来想告诉田义所说,人多耳杂,只有闭口不言。
“陛下已经宾天,史弥远却不告诉太子殿下,真是其心可诛啊!”
真德秀恨恨发作了出来。
不用说,这个奸相,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了。
“史弥远再搞鬼也没有用。现在皇帝宾天,太子殿下主持大统,他还能怎样?”
徐暄冷冷哼了一声。
一旦太子登基,史弥远的好日子,恐怕就要到头了。
“太子,别磨蹭了,赶紧跟我们去福宁殿吧。一会有你忙的!”
吴兢皱着眉头,劝起了赵竑来。
大宋祖制,旧皇升天之日,就是新皇登基之时。太子这慢性子,登基都不急,真是心大。
魏了翁看着赵竑,若有所思,依然是闭口不言田义告诉的事情。
他倒是要看看,赵竑到底要怎样应对眼前的变局。
“李唐,你去外面盯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赵竑轻声叮嘱,李唐走了出去。
“太子殿下,你这神神秘秘的,所为何事?”
真德秀惊讶地问道。
这个时候,还搞这些神神秘秘的瞎名堂,完全可以等登基之后。
“各位相公有所不知,昨夜先帝驾崩,宫中消息封锁,史弥远父子、礼部侍郎程泌、沂王嗣子赵贵诚、以及杨皇后的两个侄子杨谷杨石等一干人连夜进宫,忙乎了半夜。”
赵竑看着众人,正色说了出来
“各位相公,你们觉得,我这个大宋太子,还能顺顺利利登基吗?”
他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只是结合自己的历史先知先觉,即兴而为。
房中一片沉闷,众人都是惊愕,片刻,真德秀才颤声开口。
“史弥远不让太子见陛下最后一面,又召沂王嗣子赵贵诚入宫,这难道是要矫诏废了太子,另立新君吗?”
要不然,神神秘秘的迎赵贵诚进宫干嘛?让杨氏兄弟进宫干嘛?
至于礼部侍郎程泌,虽然他不是知制诰,但他熟悉宫中规制,起草诏书,是为恰当人选。
“这……怎么……可能?这不是矫诏吗?”
吴兢嘴唇哆嗦,不自觉说了出来。
皇帝从来没有废黜太子的意图,也没有废黜太子的旨意。不用问,史弥远是要越俎代庖了。
“杨皇后的两个侄子杨谷杨石进宫,难道是为了劝说……”
吴兢颤声说道,和徐暄对望,都是心惊肉跳。
杨桂枝不点头,史弥远就是胆大包天,也废黜不了赵竑,除非史弥远杀了杨桂枝。
细思极恐,开禧年间矫诏杀害韩侂胄的旧事,只怕又要上演了。
故技重施,乐此不疲。这些人玩弄国事于股掌之上,好大的胆子!
“太子殿下,这该如何是好?”
徐暄颤声问了出来。
若是仔细想来,赵竑的命运,恐怕已经不由他自己做主了。
“若是史贼敢妄自废黜太子,老夫和他拼了!”
真德秀面红耳赤,猛然喝了出来
“真公,老夫也一样,老夫一定要为太子殿下争个公道!”
魏了翁明白了七八分,怒火攻心,厉声喝道。
怪不得一大早就觉得不妥,结合田义所说,原来史弥远已经在图谋不轨,行大逆不道之事了。
这个奸贼,这是失心疯了吗?
“我说东宫外面守了这么多禁军干什么,原来是针对太子殿下的。其心可诛啊!”
徐暄恍然大悟,怒气冲冲发作了出来。
其实岂止是太子东宫之外,整个禁宫内朝,禁军环绕,都是史弥远的心腹掌兵。
“看这样子,今日这朝堂,奸相和奸后,这是要故技重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了!”
吴兢脸色铁青,心乱如麻。
宫中禁军把守如此严密,史弥远和杨桂枝显然已经联手,大刀阔斧,准备好排除异己,推赵贵诚上位了。
“各位相公,稍安勿躁。我这有一样东西,大家都先看看。”
赵竑心中感动,拿来遗诏,在桌上展开。
时穷节乃现,患难见真情。
这个时候能和他站在一起的,值得他真心对待,也都是有风骨之人。他也并不想对他们隐瞒什么。
几个大臣上前,看到桌上的继位遗诏,都是大吃一惊。
“先帝……亲笔……遗诏!”
几人仔细观看,半天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个个如释重负。
“殿下,有了这份先帝亲笔的遗诏,史弥远这奸贼想矫诏,没那么容易!”
真德秀兴奋不已,满面红光。
有了这份赵扩的亲笔遗诏,史弥远想要一手遮天,谈何容易?
“殿下,看来你是早有准备啊!”
魏了翁面上神色,这才轻松不少。
原来赵竑有先帝遗诏这把尚方宝剑在,怪不得他如此镇定自若。
“殿下,虽然有先帝遗诏,但史弥远掌握宫中禁军,恐怕会负隅顽抗。要不要老臣出宫,调些公差进宫?”
临安府尹吴兢依然是忧心忡忡。
“各位相公,孤自有准备,不必忧心,也不用费心。各位相公安心上朝,到时候推波助澜即可。先帝遗诏的事情,还请诸位暂时保密,以免打草惊蛇。”
赵竑抱拳行礼,郑重其事。
“殿下珍重!”
“殿下,东宫外面,可就有禁军把守,来者不善啊!”
几位大臣一起行礼,郑重叮嘱,这才心事重重,先后离开。
东宫外有禁军,只有见机行事了。
“魏公,你怎么又回来了?”
魏了翁去而复返,赵竑不由得一愣。
“殿下,田义让我告诉你,昨夜史弥远父子、杨皇后的侄子杨谷、杨石,沂王嗣子赵贵诚、礼部侍郎程珌等人连夜进宫。他还说了,城外应该不会有禁军进城。让你大可以放心!”
魏了翁的话听在耳中,赵竑心知肚明,微笑着点了点头。
“多谢了,魏公。刚才你为什么不讲,还要特地跑回来一趟?”
“殿下,你未雨绸缪,处乱不惊。老臣小看你了。”
赵竑运筹帷幄,镇定自若,魏了翁由衷地佩服。
他要是处在赵竑这个年龄,处于此般地步,绝对想不出这些应对的方法,也做不成这么多事情。
“魏公,到时候在朝堂上,还望你倾力相助!”
赵竑郑重其事,躬身一礼。
“殿下,保重!”
魏了翁肃拜一礼,告辞离开。他出了太子东宫,东方的天际已露曙光。
黎明乍现,若是赵竑真能顺顺利利登基,积弱积贫的大宋,也许真有中兴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