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彻有种强烈预感。
他感觉衡山郡不会太平了。
这股感觉很突兀,又十分的强烈。
他不知来由何处,只不过在离开衡山郡后,他渐渐想清楚了一些眉目。
这次秦廷的举措不对劲。
过去秦廷对于清剿六国余孽态度是很坚决的,而这次种种迹象表明,秦廷对清剿都不上心,完全像是一种应付,若是正如许猗等人所言,是秦卒生出了懈怠,固然是可以理解,然这些始皇的随行侍卫,百战之卒,又岂会这么轻易松懈?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便是秦廷的用意不在此事上。
不在六国贵族、士人身上,结合始皇‘望祀’的宣示,自然就落到了官吏头上,而这其实是很出人意料的事,也很容易让人疏忽,因为过去秦廷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但也正因为此。
一旦秦廷真做出了改变,那对他们而言,无疑将是灭顶之灾。
鲁仲连这些士人根本就没任何提防。
蒯彻可不相信,秦廷对地方官府动手后,不会继续清剿他们,他也更不相信,地方的官员在被抓之后,还会护住他们,多半会将他们给出卖出去,以换取秦廷的宽恕,有心算无心,唯有及早逃离方是正事。
蒯彻一刻都不敢停歇。
他同样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
只是种种迹象表明,自己的猜测恐才是真的。
秦廷把所有人都摆了一道。
六国贵族也好,士人也罢,都对自己太盲目自信了,认为自己眼光独到,早早识破了秦廷诡计,也早早就做好了防备,殊不知,这本就是秦廷有意促就的,甚至为此秦廷还特意搜寻了十天,以用来掩人耳目。
想到这。
蒯彻只觉心乱如麻。
他对眼下的秦廷生出了一股莫大的恐慌。
现在的秦廷已经跟大多数人印象中的秦廷背离了,天下的局势也隐隐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只是秦廷明显更为得势,也占据着主动,在整个天下的进行中,更加张弛得当,更致命的是,秦廷还保持着一定的克制。
这种克制最为要命。
犹如给人慢性死亡一般,让人一点点的窒息,这种让人窒息的恐惧,他过去已经历过一次,便是大秦一统天下的时候,当时秦一统天下的大势已成,尤其是项燕战死后,秦军给与他们的压迫感,更是无比的窒息,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栗跟恐惧。
这种恐惧在这十几年内才慢慢消散。
但依旧存在。
眼下他却感觉这种压迫感再次压迫而来。
而且更让人窒息,因为他比过去更深入其中了。
只是令蒯彻很费解的是,大秦对天下的治理情况并不好,甚至都不能说是不好,而是可以称得上是惨烈,天下各地冲突不断,割裂严重,尤其始皇还力行‘天下一治’,更是加剧了地方的矛盾冲突,这也导致秦地跟关东各地割裂尤其严重,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正是基于此,他才坚定站在反秦一方,只是当下始皇尚在,威势依旧足以威慑天下,因而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但始皇也是人。
也会死。
一旦始皇死了,本就是靠秦军强力拧合的天下,瞬间就会瓦解,到时群雄逐鹿,自是他们这些士人建功立业的时机,只是眼下面对秦廷做出的变局,蒯彻有些茫然了。
他很敏锐的察觉到。
秦廷似走在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上。
如果秦廷能真的咬牙一直往前走,天下或许真能安定下来,到时他又该何去何从?
蒯彻迷茫了。
他举目望去,却不知归处。
颍川郡。
在一条清澈的溪流旁。
一个中年男子披发眺望着溪流。
他感到有些不对劲。
东南有天子气的消息早已传出,也早就传至了东南各地,也定然是闻于了始皇之耳,但就目前他收到的消息,嬴政似乎根本就没有在意,也没有对此有太大反应,更没有如预料那般去损害那边的地脉。
始皇跟过去不一样了。
以往的始皇面对这些流言是很震恐的。
眼下太平静了。
平静的张良有些不安。
张良负手而立,目光遥遥望向南方,思索着其中的问题。
最终。
张良也是叹气一声。
他身在颍川,距离始皇巡行之地太远了,根本就不能第一时间掌握信息,等到这些信息传过来,已是数天,甚至是十几天之后了,就算自己得知了这些消息,也难以做出有效的应对。
这时。
何瑊兴冲冲的跑了过来,大声道:“张良兄,秦人黔驴技穷也!”
闻言。
张良看了过去,轻笑道:“不知何兄又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何瑊哈哈一笑,神色振奋道:“我刚刚得知消息,始皇的车队在衡山并未待多久,仅仅十天就灰溜溜离开了,而这次秦军上万人出动,对云梦周边进行了大肆清剿,结果只抓到不足百人,还大多是些老弱妇幼,这些人还都是旁支,嬴政这么兴师动众,结果就取得了如此成果,难道不是预示着秦人已黔驴技穷,对我等无计可施了吗?”
“哈哈。”
何瑊放声大笑,笑得很是开怀。
这些年他憋屈太久了,而秦军的强盛,也一直压在心中,而今得到这个消息,实在令人振奋。
然张良却眉头一皱。
他凝声道:“何兄,打探到的消息为真?”
何瑊肯定道:“这肯定是真的,现在秦人已不比以往了,我们等了这么久,终于是等到了机会,只要始皇一死,我们复辟的机会就来了。”
何瑊眼中充满了喜色。
张良目光微凝,低声道:“秦人的实力下降的如此快?”
何瑊笑容一收,迟疑了一下,缓缓道:“这倒不全是,嬴政不是很早就公布了路径吗,因而我等贵族早早就做好了防备,将精壮人士都提前撤离了,如此情况下,秦军自然是扑了个空。”
“我笑嬴政狂妄。”
“若是他不公布巡行路线,我们恐还要费番心思才能打听出来,结果他自己公布了出来,不仅方便了我们,也方便了地方的郡县,地方郡县的官员早早就做好了安排,甚至还将不少正在徭役的青壮给放了回来,为的便是营造一幅春耕之际的热闹景象。”
“嬴政这一路下来,看到的都是黔首安宁,天下祥和。”
“但殊不知这一切都是做给他看的。”
“他这一番巡行下来,基本什么都察觉不到,如此情况下,嬴政又岂能真正知晓天下之危?”
“这岂不是成全了我等?”
何瑊眉飞色舞。
他其实也没有想到,嬴政会如此失智,根本就不像是帝王所为,但他本就对秦怨恨很深,自是乐于见到嬴政犯昏。
他甚至是希望嬴政越糊涂越好。
而且他心里也有一个想法,恐是嬴政早就料到天下之疮痍,只是不敢直视,所以故意弄出这‘掩耳盗铃’的事,为了就是麻痹自己,以让自己不用真的去面对现状。
只是这个想法,他并没有对外说。
张良眉头紧锁,他越听越感觉有些不对劲,只是也没有深究,问道:“东南有天子气之事传的如何了?”
何瑊笑容一收。
他自不会忘记自己等人谋划的事。
他冷笑道:“张良兄尽管放心,风声早已传出去了,只不过云梦那边,因始皇巡行来的太快,六国贵族忙于迁移,并没有怎么散布,所以这则消息在云梦周边郡县并未散开,不过在吴越两地,早已彻底传开,而且是越传越烈。”
“吴越本就位于东南,在吴越传播最合适不过。”
“而且嬴政在云梦这边一无所获,定然早已怒不可遏,到时恐会在吴越两地大做文章,如此岂不遂了我们之意?”
“也更加坐实了秦廷之虚伪。”
“吴越?”张良脸色微变,他已意识到有些不对,凝声道:“为何是在吴越?我等六国贵族过去多聚集在荆楚跟云梦泽周边,还有便是啸聚吴越山川,将这些传言散布在吴越,岂非不是在坑害我等自己?”
何瑊一怔。
他有些不确定道:“这应该不会,他们早早便藏匿起来了,而且眼下六国贵族大多齐聚吴越,在吴越两地影响力最大,自是在吴越两地传播最广最快,这无可厚非,而且秦军就算想搜剿,定要凿山断垅,从云梦这边的情况来看,秦军明显力不从心,我认为张兄你多虑了。”
张良冷哼一声。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不安了。
何瑊也好,其余六国贵族也好,恐都已经对始皇的这次巡行生出了轻视之心,但秦廷可是比他们庞大数十上百倍的庞然大物,轻视这般庞然大物,那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张良脸色已很是难看。
他冷声道:“现在可有办法传信给啸聚在吴越两地的贵族?他们必须尽快从吴越两地撤离,而且要越快越好,秦军绝没有表现出来的差劲,只怕这是在刻意算计,有心算无心,打的就是出其不意。”
“你们上当了!!!”
“上当?”何瑊目光闪烁,有些不安道:“这应该不会吧?”
张良道:“没有什么不会的,从始至终都是一场局,嬴政要的就是我们轻敌,他之所以把路线提前公布,为的就是让我们放下戒心,云梦跟吴越乃我等六国贵族大多数人的聚集之地,这个消息秦廷一定是有所耳闻的,所以始皇这次巡行特意途径这两地。”
“除了威慑我等。”
“便是借机清剿我等,好削弱我们力量。”
“此等意图,就算是三岁孩提,恐都能看出一二,其他贵族又岂会看不出?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定会选择撤离云梦,选择退居到吴越,因为云梦为第一个大清剿的地方,我们都不清楚秦军的清剿力度,因而自不敢去冒险。”
“正常而言。”
“当秦军清剿完云梦,隐匿在吴越的贵族就该再度撤离了,但眼下嬴政并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正如你所说的,嬴政在云梦仅仅待了十天,便再度上路了,这也意味着,藏匿在吴越两地的贵族没多时间撤退,一旦撤退不及时,为秦军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尤其伱还自作聪明,将东南有天子气的消息,散布在吴越两地。”
“这岂不是在自找麻烦?”
“而且”
“你听到秦军在云梦清剿并无多少斩获时如此激动,可想而知,其他贵族同样会报以此等心态,但殊不知,这或许就是秦廷放出的障眼法,为的便是让我们放松警惕,而六国贵族很多本就不喜东躲西藏,在听闻这个消息后,原本该搬离的,或许也会心存侥幸,想要留下,固然依旧会有不少贵族撤离,但只要能有多一族一家留下,那便意味着秦廷达到了目的。”
当这些话说出时,张良眉头一皱。
他感觉不对。
他之所以敢下此判断,是因为过去嬴政就是以清剿为主,只是吴越之地远比云梦更大,毕竟是周代两国之地,而这次秦军人数虽众,就算加上地方的士卒也顶多数万人,想真的清查吴越两地,依旧有些不现实。
除非秦廷摸清了六国贵族的真正藏匿之地,不然效果依旧不会太好。
那嬴政折腾的意义何在?
真的就只是做一下表面样子?
但这跟张良印象中的始皇已判若两人,他虽知晓嬴政目下已有些昏阙,但还到不了这种地步,那嬴政究竟意欲何为?
一时间。
张良反倒捉摸不透了。
见状。
何瑊倒是轻笑一声,笑道:“张良,你就是太多虑了,嬴政随行士卒也就万人,吴越之大,非数十万军士难以清查,而我等在吴越之地盘踞多年,根深蒂固,这岂是秦廷能轻易找到的?”
“依我看,秦廷就是在虚张声势。”
“嬴政若是真有办法,又岂会不用?何以大费周章的巡行?”
“不正是因为不巡行,便不能镇抚天下吗?”
“但也只能起到镇抚作用。”
“想彻底清剿我等,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我等只需稳坐钓鱼台,静等着流言谶语爆发,嬴政到时虽怒不可遏,却也对我等毫无办法,只能将东南地脉进行毁坏,以发泄心中怨气,而这恰恰又中了我们算计。”
“我们才是真正的稳操胜券!”
书名已改《镇抚大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