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画最终没有被送去镇国公府。宁国公压了下来。他坐在上首,威严的道:“若是你们画错了,若是正好有跟这双眼睛相似的人,便是要有冤假错案的。”
他摇摇头,“此事不妥。”
盛宴铃就知晓这幅画是要被没收去了。诚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道理她是懂的。五姑娘叹息,但也无可奈何,家里所有人都是要听父亲话的。
那就没有她们的事情了。她端起茶杯喝茶,掩藏眉眼,不让人看见自己的遗憾。
盛宴铃却在此时偷偷看向了三表兄。她发现三表兄在姨父说“此事不妥”后,脸上和眼里都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
那副样子……很像是先生。很像是先生思虑事情的样子。
哎!她真是魔怔了!
她收回目光,低垂着头,努力克制自己去看三表兄。但还是没忍住,又偷偷摸摸做贼一般看了一眼:还是好像啊。
宁朔倒是没有察觉到盛宴铃的目光。他坐在椅子上不言一语,却想起了父亲对宁国公的评价。
“忠臣,却也是中臣,于太子而言,不可信,不可拉拢,但有一日太子的事情到了他手里,也不用担心,他会站在中间和稀泥,不会出卖太子。”
“那要是晋王的事情到了他手里呢?”
“自然也会和稀泥,不会出卖晋王。”
这般的性子,其实还不止是体现在国事上,他在家里也是一样的——这么多年在栗氏和老夫人那里和的一手好稀泥,最近被逼急了才做了抉择。
宁朔就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知道随家的冤屈,他是知晓还是不知晓,若是知晓,逼急了他,会不会透露出一些消息来?
他脑子里面盘算着东西,倒是不曾注意到盛宴铃。但他对她的目光极为敏感,一放下茶杯,便马上看见了她的眼神。
他就些许无奈:幸而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这才将如此偷偷摸摸之举也变得软软糯糯,娇憨烂漫,可爱淘气,不然必然是一副贼眉鼠眼之相。
他这一无奈,盛宴铃更觉得像了。她心里莫名欣喜又心虚,赶紧不再看,心里还有些不好意思——总将表兄看做先生,其实是对表兄的不敬。
因为这会让她将对先生的感情倾注在表兄身上。比如说,方才她觉得表兄像先生,表兄看了她一眼,便好似先生看了她一眼,她就情不自禁的将表兄当成了先生。
如此这般,她便希望表兄更像先生一些——表兄喜欢吃豆饼,先生不喜欢,如今表兄正拿了一块豆饼吃,她便好希望表兄放下豆饼。
——别吃了,先生不喜欢。
她被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便由不好意思变成了自责和难堪。表兄如此好,她有这个念头便是冒犯了人家。
她自觉罪大恶极,罪责深重,脑袋都抬不起来了。羞愧难当。
宁朔虽然不知晓她为何突然这般,但是又有些好笑。她自小就是这般,觉得自己犯了错,就将头垂下去,也不看他,犯的错越大,头就垂得越低。
如今都大了,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不过这一会儿的,她又觉得自己犯什么错了?
刚刚似乎一直都在看他?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他不动声色,道:“父亲,既然如此,那就让镇国公府自己解决吧,咱们插手太多反而不好。”
镇国公点头,“理应如此。”
于是散的散,走的走,五姑娘揽着盛宴铃的手出去了。要出门,自然要看路,她的头抬起来,看也不看他,急急而出,路过他身边的时候,还加快步子快走了几步,步子都浮了浮,狼狈得很。
宁朔倒是真好奇了:这丫头干了什么亏心事,亏得这般的虚?
但此时是不能问的。他放下茶杯,理了理袖子,也站了起来准备走。刚起身,便被宁国公叫住,道:“朔儿,你跟晨儿都留下。”
宁四少爷单名一个晨字。
宁二少爷自然也是留下来的,便又变成了府里的男人对今日寿宴的看法。
宁国公倒是没问他们对今日黑衣人的猜测,而是自己问:“今日晋王和晋王妃没有来寿宴,你们如何看?”
宁二少爷:“之前听闻镇国公老夫人本是不做寿宴的,儿子想,镇国公之所以选择不做,也是怕多生事端,毕竟现在太子和晋王斗得如火如荼,一个寿宴,能生的事情太多了。”
比如办得大些,皇帝不喜欢,说是奢侈铺张,办得小点,皇帝也不喜欢,说是装模作样——这都是太子寿宴被皇帝骂过的话。
于是镇国公干脆就不办了,谁知道皇帝要他给老母亲大办呢?
皇帝亲自送了礼物,各皇子都去了,大官小官也去了,就是晋王没去,晋王一派的人倒是去了不少。
宁四少爷就道:“晋王是不是在跟陛下对着做表示不满?”
宁二少爷皱眉,“父亲,我还是觉得陛下在取乱之道。他若是不满太子才德,废了立晋王就好。可他又不废太子,随家灭门之后,他又把失去了一条臂膀的太子扶持上来跟晋王斗——”
“如此之下,太子和晋王都已经恨上陛下了。晋王今日不去,何尝不是在对陛下表示不满?”
宁国公叹息,“是……晋王连掩饰也不掩饰了。”
宁四少爷深吸一口气,“父亲,您不是说陛下最是英明神武吗?他怎么会如此……如此……”
如此昏庸。
他不敢说,宁朔却在心里替他说了。
宁国公注意到他神色动了动,便主动问他,“朔儿,你说说你的看法。”
宁朔也不藏着,他道:“父亲,后宫尚无主位。”
宁国公本来只是想听一听他的看法而已,并不曾看重,便端起茶杯喝茶润嗓子。谁知道他来了这么一句。
他差点呛住,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宁朔:“父亲,自从先皇后去世后,陛下就再没有过皇后,即便是晋王如此得宠,他的生母也还只是贵妃。”
宁国公脸色凝重,“然后呢?”
宁朔:“陛下每每加恩于太子和晋王,看起来没有节律,但细细想来,其实也有些可以摸索的规则在里面。”
他道:“太子势弱时,陛下就会加恩晋王,晋王势弱时,陛下就会加恩太子……这次让镇国公府大办寿宴,便是陛下对太子的恩典,如此盛事,陛下在深宫里听说了,会欣慰非常,又听闻晋王没去,独自一人在家里,必定会心生怜惜。”
宁四少爷皱眉,“晋王不去,怎么会心生怜惜?不是该发怒吗?”
宁朔摇头,“不会,只会怜惜。”
宁国公听得脸色变红。他久在朝堂,又是陛下的心腹,怎么会不知晓陛下的心思呢?陛下的心思就犹如宁朔说的一般无二。
他以为连朝儿都说错了,其他两个应该也会错。
谁知道朔儿竟然说对了。他道:“确实,陛下的性子,应当还会怜惜。而晋王只要‘弱’得好,怕是贵妃能得皇后之位。”
宁四少爷不解:“为什么?”
宁国公看向宁朔,宁朔:“晋王还能有什么加封的?也就剩下一个嫡子的身份没有了。不然再斗下去,他这般荣华还一直被太子压着,那些跟随他的人会动摇的。”
宁四少爷听得脸色怒了起来,“那太子呢?此举不是动摇太子的军心吗?”
宁朔的声音便越来越冷,“陛下不在意。若是以后在意了,再废了皇后就好。”
贵妃手上是有人命的。
宁国公就发现,自己这个儿子其实不呆,何止是不呆,简直是聪慧至极!
好啊,好啊,他就说,他宁国公的儿子怎么会蠢笨,果然,长大了也开窍了。
他问:“但你如何想到这些事情?”
朔儿并没有见过陛下,也没有接触过朝堂之事啊。
宁朔:“陛下,太子和晋王的性子以及恩怨,学堂私下里议论过很多次,人人皆知。再者,儿子只是推己及人而已。”
宁国公好奇,“哦?推己及人?”
宁朔:“是,儿子十几年来看着父亲在祖母和母亲之间和稀泥的手段也看出了一点门道,自然知晓。不外乎这次给母亲一串珠子,下次又给祖母一只手镯。”
宁国公:“……”
咳!
他骂道:“胡说八道!”
他才没有。这只是手段罢了。
宁朔就淡淡道:“陛下又何尝不是这般想呢?他并不知晓自己做错了,他以为这只是手段罢了,很是正确。而且,他还觉得自己很爱太子和晋王,犹如父亲觉得自己很是尊敬祖母和母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