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停一呼吸,芥子纳须弥。
一行一须臾,天涯化咫尺。
夜三更气机乍起,对方可是成名数十年的天象境高手,轻敌绝对不会,只能先手打压,再谋后事。
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夜三更是懂的,身形爆闪只是一眨眼,从床边到暖炉将有两丈的距离已看不见他身影,再出现时双掌裹挟风云之势直击海东青胸门。
海东青未与夜三更有过任何交集,两人仅仅只是从别人口中听到过对方如何如何,对这个传言中未束发便一掌挥落满树黄叶摸着天象的后起之秀海东青亦是不敢懈怠精神,刚刚夜三更说话便已经打起十二分精神。眼下攻势如风而至,早有准备的海东青也是措手不及,刀带鞘斜斜上挑,堪堪架住对方双掌。
一行。
夜三更掌中气劲暴涨,变掌为爪握住弯刀,一收一去,寸劲迸发似有惊涛骇浪一般仍取海东青胸前空门。
熬鹰七日夜不眠不休的半百老头子注意力可想而知,面对对方的突然变招也未显慌乱,舍刀鞘抽刀反手就是一记杀招,弯刀拖着银光袭向夜三更面门,脚下亦是兔子蹬腿带着身子疾疾后撤。
一停。
夜三更后追势头更足,两人距离始终不离一寸,前后掠出窗户,半空中以掌换掌对了一记,海东青轰然落地,砸起地上积雪一片,夜三更身形略微一滞两人便拉开的距离又被夜三更使了个千斤坠迅速拉进。
一掌又一掌,一掌快似一掌,一掌硬似一掌,掌掌相连如暴雨拍檐,如铁匠煅锤。
海东青后退,弯刀见招拆招,见势躲势,刀刀相连不乱丝毫。
他快我便快,大风追云彩,他疾我便疾,银炼拽霆霓。
霎时间细雪中银光闪闪,如蝶舞翻花,如广袖翩翩,刀掌相碰时竟隐有叮当声。
六步六丈,六呼六吸,六行六停。
眨眼间,双掌对弯刀便一进一退于道上积雪滑出长长一道如沟般口子,周围雪花飞舞茫茫一片,大风起兮漫天白银。
八行,夜三更一掌印在刀身,紧接反手如掀书,载着飘飘细雪修长手指指尖划过冰凉弯刀,落在海东青眼里似是极缓却又迅疾如雷,寸劲迸发金戈呛啷声骤响。
海东青不知面前这个年纪不大已到天象只是一味进攻不知收势的公子哥儿有没有后手,硬接这一掌横弯刀于胸前护住空门就势再退,借力又使力身形霎时暴撤,一吸之间已退两丈,带起积雪无数。
八停,夜三更不进反退,借巧力如鹤展翅后掠丈余,仅这一下便拉开两人距离足有五丈。周身气势再度暴涨,磅礴如海浪,竟生生遏止住下落雪花,方圆四五尺已成真空。
环手画圆,抱残守缺,风起,雪动。
海东青蓄势,他似乎在赌这就是夜三更的后招,借天地之力破釜沉舟,毕竟面前这书生模样的公子哥儿,清瘦身体里还能蕴含多大能量不成?
手中弯刀高高举起,海东青空门大开,引风就雪,刀身光芒大盛,以一记力劈华山不守反攻,气势凌人,劲气亦是透体而出,由弯刀盛载,一道无形刀气以千钧力砍向夜三更。
夜三更动了。
脚下诡异摆动掠出一道残影,又二分四四分八,带起雪花四溅更显模糊不清。
刀落。
倏忽一道残影,夜三更已至海东青近前,竖起右手两指夹住弯刀竟硬硬止住状若开山的下落刀势,风雪乍缓。
九行!
海东青怎就可能不留后手?
抽刀不动,弯刀如在夜三更指间生根,不动丝毫。海东青一紧刀柄,变戏法般掉落一把拃长短匕,左手上迎兜住顺势刺向面前相距不足一尺的夜三更。
左手刀!
夜三更右手舍刀侧身左手一挽掌花轰向海东青中门。海东青始料不及撒手撇刀欲挡,奈何夜三更攻势如风,掌到半路便觉劲风透体。本想硬抗一击,却始终未觉异样,低头瞧时见夜三更左掌仅离自己心口不足指宽,那掌风气劲已震裂那件毛皮坎肩。
海东青怔立当场。
九停。
夜三更后退收手。。
海东青冷汗直流。
夜三更稳住身形,“以我现在心境,挟天地之威也就九停九行。再往后,想是就会反噬。”
海东青失望一笑,道:“可我还有后手啊。”
夜三更抬头看向一直盘旋于头顶似是让海东青当做后手的雾里白,道:“九停九行收手之势,杀它如踩蝼蚁。”
话音落,夜三更下垂左手摊开成掌,气劲外泄,竟把那地面指厚积雪吹散开来,生生将青石板震得龟裂。
有传天上仙人,挥掌可断江。如若这功法走至廿停廿行,几近如是。
海东青不自禁的咽下一口唾沫,问道:“这算何种气机?”
夜三更转身,不理周围店铺中探头探脑瞧热闹的好事看官,“我修霸道,后转功德。”
听见开门声,夜遐迩慌忙转头,听得是弟弟脚步声方才长出一口气。
她很久没见到过弟弟如此与人交手,不知是不是旗鼓相当的对手,耳力如此了得的她只是听刚才那盏茶光景的对阵声便让她心神不宁。
三年来两人走南闯北何时遇到过如此情况,听对方意思还与弟弟差不多境界,夜遐迩怎能不担心?
“怎么样?”夜遐迩急急出言询问,“有无受伤?”
“没有。”虽是如此说,夜三更还是紧走几步坐到椅子上,闭眼静气,眼观鼻,鼻观心,心观丹田,耳听呼吸,通先天一气,精气神合一。
刚才说是走到十停十行会反噬,可夜三更强行收力所致气回丹田倒行逆施,虽说最后那一下明面上是做给海东青看只为吓唬一下那熬鹰老头儿,实则还不是为了把体内乱窜气劲引流出去,倘若没有那一掌,怕是绝对没有呼吸吐纳便能调整这么简单。
没再听见弟弟声音,夜遐迩心又揪起,起身摸索着到弟弟近前,手指碰到的一刹那方才安心,就这么站着不动,听着弟弟呼吸渐渐平稳如常。
“害怕了?”从姐姐刚才过来夜三更便已是察觉到,只不过内里气机运行最宜心无旁骛,他有心安慰姐姐怕也只会适得其反的徒添姐姐忧心。待的心脉妥当,夜三更睁眼就问道。
“我能害怕什么?”听得弟弟语气与平时无甚两样,夜遐迩反倒又嘴硬了。
夜三更起身扶着姐姐坐下,笑道:“那就是我自作多情了呗,还以为某些人又要跟当年看我练武出了岔子一样偷偷抹眼泪。”
夜遐迩羞恼,回手一拳捶在夜三更肚子上,嗔怒道:“死开!”
夜三更也不躲,挨了一下,又道:“三年没像今天这么活动筋骨,忽然使了次霸道,有些不适应。”
夜三更说的轻巧,夜遐迩与他自小一起生活,对他性子脾气、对他武道修炼自是了解不过,弟弟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明白,弟弟生疏了。
夜遐迩表情有些沉重,若有所思。
夜三更只以为自己惹到了姐姐,弯腰看着姐姐忡忡面孔,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
夜遐迩叹气,“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由着我的一时兴起,你要是不乐意,咱们走就是了。”
“你这么做…”夜遐迩抬手摸摸夜三更的头,喃喃道:“太不值得。”
“值得,怎不值得?”夜三更直起身子,“只要博你一笑,我可撼昆仑。”
夜遐迩忽而泪目。
她比他大两岁,一母同胞,她从懂事就有照顾他的责任。
他除了跟母亲,唯一愿意找的人就是这个也是小孩仅只大他两岁的姐姐。
在夜三更那时的印象里,父亲虽是夜家独子,本可接替老爷子的位子掌管夜家。奈何父亲似是不愿作为,整日里不学无术抱着个酒壶买醉,甚不得老爷子欢心。
夜三更听得父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娶了你娘啊,这辈子什么事都不做也够了。
为此父亲和爷爷没少吵架。
反倒是家里三个姑姑和姑丈很懂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使得这长子一家子在夜家同鸡肋一般。说不是夜家人可全天下都晓得夜家独子是酒鬼,说是夜家人可老爷子对他们这一家子从来不管不问,权当空气。
还好后来有了个棋琴书画无一不精,诗酒花茶无一不通的夜遐迩,还有个让堂堂国师称赞不已的夜三更,老爷子总算觉得自己的酒鬼儿子给自己挣了口气。
可父亲似是觉得一双儿女有这作为和自己也无甚关系,仍旧整日里无所事事醉酒寻乐,哪怕自己母亲因他喝酒对他动不动的责骂,落在父亲眼里似乎都是夸他般另他高兴十分。
这些事让得渐渐有些懂事的夜三更都不明白,自己母亲这个当年天下闻名的百花榜花魁如何跟了这个男人。
夜遐迩那时候就跟小大人似的拍拍夜三更的头,告诉他:“因为爹特别爱娘。”
虽是不懂这些情啊爱啊的,可夜三更也明白一些,那个似乎没个时候清醒的爹,每逢看到自己母亲,都特别欢喜,高兴的样子就像是小时候拿到姐姐偷跑下山去给自己买的糖葫芦一样。
就算母亲骂他不争气、不作为,他都是笑着灌口烈酒,也不说话,就是笑,由着母亲去骂,似乎他或者唯一的任务就是听母亲骂他一般。
后来夜三更也就明白了,像自己爹娘这般,并不是情啊爱啊的那么简单,父亲觉得娶了娘,这辈子就值了,而母亲觉得嫁给了爹,比父亲都觉得值。
一直到夜三更十六岁,看遍令江湖人垂涎不已的藏书阁所有典籍,出阁便摸着天象震惊天下,母亲却在不久后被一群自称夜幕临的仇家刺杀当场身亡。
这时,夜三更才真正明白,父亲跟母亲是到底怎样的感情。
夜三更记得那天雨下的有多大,也记得母亲咽气前跟自己说的话。
“咱们殓刀坟啊,每一代刀主都是刀自己认得。”
“刀先认负刀人,方才认主。”
“你要记住,负刀人才是刀主的本命。”
“娘要不在了,你们姐弟要彼此照顾,不能斗气。”
他就只抱着母亲哭,姐姐就抱着他哭。
母亲似是能算出自己还能喘个几口气,最后几句话就是说给那个醉醺醺的男人。
“别忘了当年你答应我的,不要让人欺负他们姐弟。”
“以后就没人天天在你耳根子边骂你了,你可算清静了。”
“当家的,我也清静了,不用天天闻你那身酒味了。”
尔后母亲都未来得及去拉夜三更和夜遐迩的手,抬到一半便溘然而逝。
那个男人也不知落没落泪,就淋着雨,站在院里,那几具尸体前,任着雨水冲着身上血渍,抬手灌了口酒。
那男人就说了一句,“我还答应过你,只要得你舒心,我可撼昆仑。”
尔后冒雨出门,不知去向。
三天后母亲丧事,父亲竟顶着一头白发回家,一路拎一十八颗人头,一路血迹,垒满母亲坟前。
“你说我不学无术,你看,我能杀人。”
“我夜鸿图此生能为你杀人,便是幸事。”
于坟前长坐不起,以指刻碑四个擘窠大字。
已撼昆仑。
夜三更那时的确不知道一个人要有多痛心才会有这般疯癫行为。
时数里之外的京城也能听到盘山有哀鸣声数日不止。
父亲带回来的一十八颗头颅,夜三更不认识,后来从旁人口中才得知是老爷子那个仇家的。
未几日江湖有传,江南武道魁首,有“北夜南白”之称与夜家分庭抗礼十余年的白家家中主事一十八人不见头颅。
客栈外,架着雾里白的海东青抬头看向二层那间房,手中皂玉牌牌碎成几块。
起手撼昆仑,覆手当能惊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