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事求你。”
夜遐迩仍旧声音不大的一句话,不止说给自己弟弟听,连得对面三人也听的清楚。
被戳破心事的良下宾仍旧脸色潮红,想来也痒的难受,可依然未收手,腰身再弯一分,声音都有些沙哑,“良下宾,恭请三公子移步山上一叙。”
夜三更不搭言。
有三年前那档子事,眼下这是羊在虎穴,对方来意都不说清,单单就凭这恭敬姿势难不成就能让自己姐弟两人自荐性命去那良家?
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夜三更或许也就去上一遭,只是如今这情况,夜三更可不会傻到赌上自己和姐姐的性命来对得起良下宾的恳切。
夜三更不傻。
听不到回话,良下宾动也不动,两眼看着对面人脚尖,情之切切。
被风韵妇人柔声唤做红药的穿裘女子柳眉一竖,又来了脾气,用着力的要扶起自己爹爹,声音也是决绝道:“爹,这早就不是三年以前你说的那个仗义任侠的大英雄了,你说的那个曾为陌路姑娘虐杀几十口的夜三更哪有的如此绝情寡义!”
风韵妇人眼神使劲剜着自己这个从小就被惯坏的女儿,本是给丈夫顺气的手也一个劲的拉扯她,示意她别再多话。
“小姑娘,莫要激他,他可不像你们小孩子似的上当。”夜遐迩在一旁道,对这小孩心性的小姑娘也是感觉可爱,“还有哦,我可从未听说过我弟跟你这小姑娘有何情何义,又哪来的薄情寡义一说?”
良下宾再躬一分,“良某教女无方,二小姐三公子见谅。再恭请,三公子大驾。”
六声恭请,试问何人不动容?
受长者大礼,夜三更心里又怎能安稳?只是置身如此境地,夜三更也拿不清了主意。
弟弟不说话,聪慧如夜遐迩怎会猜不出他心中矛盾,让开弟弟循声缓步走到良下宾跟前,伸手去扶,“刚才令媛也提到三年前,那时我弟因我几句较真话,虐杀了你良家恁些人,你说,眼下怎么让他答应?”
良下宾似乎得不到心里想要的回答便不起身,任是夜遐迩怎么用力也不动丝毫。
“前面领路。”
说话的自然是夜三更。
夜遐迩一愣,扭头“看”向弟弟,面带疑问可又随之释然,嘴角噙笑,无奈摇头,似是嗔怪,拿他没办法一般。
良下宾一愣,身子未动只是抬头,想是因为心里激动所致牵引的再也忍不住又咳起来,这次显然要比前几次咳的更厉害,可仍掩不住脸上喜悦,朝着身旁妇人连连甩手,艰难的从喉中蹦出几个字,“快带路,快带路。”便又被剧烈咳嗽压了下去。
风韵妇人和刁蛮小姑娘左右搀着良下宾上前引路,越过夜三更,就听那个让小姑娘骂作薄情寡义弯腰背起姐姐的男人似是嘱咐,也如商量,又像威胁,“就在我背上不要动,管他什么刀山火海还是虎穴狼窝,你掉根头发,我就不怕阎王殿里生死薄上再添良姓人。”
往上托托姐姐,这一程崎岖山路夜三更怎能舍得让姐姐步行,“你信不信啊?”
“我信。”夜遐迩像是呢喃,也似答应,又如梦呓。
有时候啊,这牵着的手,负着的背,就是整个世界。
稍微理顺了胸中污气的良下宾却是心颤,背上一股寒气倏忽而起。
登山台阶是一斧一斧劈凿开的,有人说足有九十九台,取个九九归一的祥意,在夜三更看来无非就是东施效颦鹦鹉学舌般粗劣行径,一个占山为王的水贼而已,只不过机缘巧合得了本武学秘籍又怎能跟那幽玄道家沾边?
画蛇添足徒增笑料。
“山间风大,三公子照顾好二小姐。”想是受着山风影响,刚刚已经平稳喘息的良下宾咳嗽的又有些厉害,反倒是风韵妇人出言叮嘱夜三更。
声音真好听。
这竟然是夜三更心里第一个想法。
甩掉这可笑念头,夜三更手中度出一股雄浑气劲传入姐姐体内,方才礼貌回道:“谢谢提醒。”
一路走来夜三更自然不会无聊到去数有几级台阶,反而未看见一个山卒,所谓的刀山火海虎穴狼窝也就不存在了,引得夜三更颇为奇怪,这也让他最初的防备之心降了几分。
也不知道是不是猜出身后这个刚刚“威胁”过自己的三公子心中疑惑,被妻子和女儿搀在中间的良下宾咳了几声开口道:“红药偷偷跑出去,寨里一部分弟兄们去找了,另一部分日常巡山,还有些去安排明日厦儿成年礼去了。”
“厦儿是我哥家儿子,比良椿小几年。”良下宾提到自己对家里孩子的称呼,知晓夜三更姐弟两人也不了解,又解释了一句。
夜三更看看这个见到父亲以后无比乖巧叫做良椿的小姑娘,尤其是那张娃娃气的小脸,怎么看也不像是二十岁。
感受到侧后目光,良椿扭头,眼珠翻白,不着痕迹的撇撇嘴。
良下宾又道:“三公子也不用多虑,良圩的事和我又无甚关系。良圩做事向来不得人心,三年前在京陲办的那档子事要我看来也有失偏颇,有违法度,确是与我武林同道所不容,三公子自是大家风范,所作所为哪怕我这个做良圩兄长的也觉大快人心。只怪他受小人蛊惑乱了本心,当了家父的关门弟子便眼高于顶,该杀,该杀。”
两个该杀似是想要夜三更相信自己一般,良下宾对夜三更的大加称赞也让夜三更觉得他是有事需要自己帮衬所以才违心说出这些话来,毕竟再如何说,良圩也与他是同门,断不会因为自己这个外人便出言中伤不是。
总之眼下不明就里,搞不清良下宾如此言语到底是何意,夜三更只是笑笑不说话。却是良椿小姑娘又躲着自己父亲回过头去撇撇嘴,一副甚是不屑的样子。
想想刚才山下这小姑娘说的那些话,该不会…
想到此处夜三更便觉好笑,想到了三年前自己惹下的大祸,不就是因为那个为了见自己一面长跪不起侥幸逃过一劫的小姑娘吗?
冲冠一怒为红颜。
跟着紫禁里那个一身衣服顶寻常百姓人家一辈子吃食的老头那么些年的修身养性怒是不可能的,可她确是红颜。
红颜红颜,祸水红颜。
思绪纷纷,良下宾领着姐弟两人七拐八绕便到了最深处一栋孤立小院落。
说是小院落只不过是与这座山腰大宅相比较,进到里面廊榭亭轩一应俱全,一条丈宽人工开凿的活水汩汩,由院外崖壁上潺潺而下蜿蜒绕行小院又顺流而去,里面几尾红鲤游曳,倒真是说不出的风雅怡人。说来奇怪,那几尾红鲤衔接相游至院墙处便折返而回,也不出去。
夜三更放下姐姐看着红鲤出神,却听那声音极好听的风韵妇人道:“三公子是在好奇这红鲤游而不走只在这小院里?”
夜三更总觉得跟这妇人似是不敢对视,从心里就有些抵触,依旧盯着那几尾红鲤道:“的确。”
良下宾道:“莫说三公子奇怪,即便我们这一家子也不解。早些年,闺女他娘在山下酬神庙会里扮观音,有个游方僧人挑着这框红鲤下船歇脚,看到孩他娘便说她这样子形似观音也就一分,却神似观音九分,说她与佛有缘,就赠予了这九尾红鲤,尔后那僧人就凭空消失般不知所踪。此后这九尾红鲤一直在院里从未出去过,真真奇也怪哉。”
“哦?”夜三更惊讶,不止惊讶于这几尾红鲤的通人性,也不光惊讶于良下宾所说的那游方僧人的神出鬼没,更多的还是惊讶于跟前这风韵妇人竟让那个绝对是高僧的游方和尚称作十分似观音。
从小就跟笃信佛教的娘亲月月去庙里烧香诵经礼佛的夜三更刹那恍然自己内心深处那抵触情绪所谓何来。
“还有这等妙事?”一直未曾开口的夜遐迩也来了兴趣。
“的确如此,奇也怪哉。”夜三更并没有在风韵妇人的事上做太多寻思,顺着姐姐的话似是在缓解刚刚自己心里那一丝的异样。
“看来我是无缘得见了。”姐姐喟然,“见不到通神红鲤,见不到真观音。”
一句话惹得风韵妇人脸上微红,忙道:“二小姐莫听我家相公瞎说,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这有时候,某个共同关注的话题便能拉近距离,良下宾自是能感觉到这几句话以后,先不说夜三更,单是那个当年外人口中最是难缠口舌生莲的夜遐迩都出言说笑,想来提防心也是有些少了。
良下宾道:“只顾走路都忘了介绍,这是内人李观音,这是小女良椿。”
李观音。
夜三更似乎从见到这风韵妇人注意力便从未移开过,如今听到妇人名字更是有些心猿意马,连得介绍那小姑娘都未听清,只能轻咬舌尖借以清心。
“姐姐好名字。”夜遐迩由衷称赞道,“想是姐姐从小就被这名字滋养,才能十分观音呀。唉,只怪我眼瞎看不见,晦气晦气。”
“莫再提莫再提,这可真真诋毁了观音。”有个好听名字的风韵妇人脸上更红,只得把气撒在把这老底倒出来的外子身上,偷偷伸手在良下宾腰眼上扭了一下。
进了正堂,良下宾让着姐弟两人坐下,又吩咐着内人李观音去沏茶。
“让三公子见笑了,我喜静,一直未在这里安排下人,什么事都是自己做。”良下宾语带歉意的开口道。
夜三更倒是也能看出良下宾在家中怕也是有名无实,要不然这分水岭的副寨主出门连个随从都没有,被外人看见这不叫人笑话。
这边良椿已给父亲换了一块干净锦帕过来,若是没有起初那无理取闹的刁蛮脾气,这小姑娘还真有些人见人爱的样子。
李观音粗粗热水冲茶一壶端上来,让习惯了夜遐迩沸水烹茶颇费功夫的夜三更有些食不知味,看着那杯在良下宾再三推让下似是都未沏出颜色的茶水犹豫一番才轻抿一口,心里对这九州里都算得上极品的绿螺香茗感到惋惜。
良下宾看着夜三更杯子里未下一毫的水位也猜出一二,又开口道:“素来听闻二小姐好茶道,内人粗浅功夫,莫怪莫怪。”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自降身份话语里总是带着些许尊重的良下宾让夜遐迩再次感到不适,道:“这绿螺香茗就属极品,只要热水冲散开其内里滋味便是好喝。”说着话,七窍玲珑心的她即便看不见也知道自己弟弟的表现才会惹的良下宾这般说道,抬脚不着痕迹的踢了弟弟一下,“哪用得着那些个繁琐小节。”
良下宾对这眼盲都能知晓是何茶叶的二小姐刮目,道:“二小姐果真茶中圣手,佩服佩服。”
两人你来我往的打起太极,夜三更只能闷头把那杯姐姐口中所谓好喝的茶水一股脑倒进嘴里。
夜遐迩不再墨迹,替着弟弟开门见山道:“良寨主,我弟弟既然都在这了,明人不说暗话,有什么事就说吧。”
良下宾捂着锦帕又是轻咳几声,长吁口气,站起身来,又是抱拳躬身垂首,站在一旁的李观音和良椿也赶忙上前到这个一家之主身后,抛去了女子该道的万福,也是齐齐躬身行的大礼。
“良某万死,恳求三公子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