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亳城南百里,大山中,有村出凤岙。
出凤岙有没有真出过凤没人知晓,可这村子从外头看起来跟这个听上去挺有档次的名字着实有些驴唇不对马嘴。整个村子落败的像是刚刚被山贼洗劫一般,到处的断壁残垣,有好几栋老屋也是摇摇欲坠,估计要是风大点,塌了也说不准。
不过据当地府志记载,几百年前这个村子可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村落,村民不下百户,隐隐有置县衙的打算。而且相传百年前出凤岙还不叫出凤岙,之所以改成这个名字是因为当时帝王于民间选妃,恰巧就在这个不知道积了几辈子的福气才有了这等天大机遇的村子里选中了一家想是祖坟冒青烟的民女,从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般荣耀了好久,整个村子在当时都是眼高于顶的存在。只是后来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那妃子不知是后来失了宠还是薨了一了百了,总之这村子就又慢慢的无人问津,到最后就变成了如今这副破败田地。
村里农户大多搬到了离着也不算很远只要是翻过村前那座大山便到的西亳城近郊,留下的也都是些执念的讲究着祖根舍不得离开的老人。
仅剩的七八家住户里都是些腿脚不便年逾古稀的老叟老妪,唯独不一样的就是村子东头老冯家那个傻后生,二十左右的年纪,憨头憨脑不爱说话,见人就笑,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缺心眼一般。这傻后生据说是无儿无女的冯老头儿三年前去山上砍柴碰到的,当时傻后生受了重伤躺在血泊里神志不清,是冯老头儿佝偻着身子把他拖回来悉心照料才捡回了这条小命。当时这后生伤到整身衣服上的污血都跟身子凝结一块儿,是等伤全都好利索了才一块一块取下来。这个爱傻笑的后生一直不太爱说话,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叫宋梨。
之后心善了一辈子的冯老头儿就把他留在了自己家里,这后生也倒是听话,凭着一把子力气砍柴挑水耕田犁地,偶尔也去山里抓点野味,就靠着他这个年轻人养活着村里十来个老人,倒是也算自给自足怡然自得。
日落黄昏,傻后生蹲在院门口啃着一个黑面窝窝,说是院子,也不过是篱笆当做简易的隔断罢了。村里就这么几个人,都是些老胳膊老腿上了岁数的老人,并不是说防着谁,可安上这么个玩意儿,才能算得上是个家,也就心安理得了不是。
冯老头儿端着一个缺了一块的黑陶碗从屋里蹒跚出来,喊着“宋梨”。
跟村名一样,有个好听名字但是和实际长相模样极其不符的傻后生扭头,看着满头凌乱银丝的冯老头儿,嘿嘿傻笑。
“喝粥。”冯老头儿伸着黑陶碗,一张不剩几颗牙的嘴张的很开,这叫做慈爱。
总是有一种感情不能用言语也不能用文字表达出来,可看在眼里就能明白。
有个好听名字的傻后生起身,把手里那半块窝窝三下五除二塞进嘴里,接过碗就灌了一口。
冯老头儿离了得有他两步的距离看着傻后生,不无宠溺的叮嘱着,“慢点,别噎着。”
宋梨嘴里含着粥就着窝窝,咧嘴傻笑也不敢张大嘴,模样滑稽。
“屋里还有两个窝窝,喝了粥再去拿。”冯老头儿生怕这傻孩子吃不够,每顿饭都要从自己嘴里省下大半的口粮,用他的话说,老人肠胃不好,吃多了不消化,年轻人有化石胆,吃秤砣都得化半个。
傻后生只是憨笑,仰头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把碗递还给冯老头儿,回手擦了擦嘴,在那件铺满补丁的破旧棉袄上蹭蹭手,又转身回了院门蹲在那里。
冯老头儿看着也是乐,不管是到他这个年纪有个小子算是予他承欢膝下,抑或等他百年以后有个抬棺人,这都算是美事。
他该乐。
“宋梨,明天再拿上两捆柴去城里换点肉。”冯老头儿也不在乎傻后生是不是背对着他有没有听他说话,“上次早上走得晚,天黑都没回来,这次早走一会儿。翻那座山啊,你脚力再好来回也得两三个时辰。”
以前都是爷俩两人一块进城,头一天走第二天回,不赶时间就当是走着玩。后来一次冯老头儿走山路崴了脚,宋梨就再也不让冯老头儿去城里,自己赶赶时间一天也就打个来回。
宋梨不说话,可他心里想什么冯老头儿都懂。
也不管宋梨答没答应,冯老头儿回身走回屋里。
日头完全藏进了山后,这个季候里申时一过也不该黑的如此快,只是整个山里就显得乌漆墨黑。
宋梨看着月亮爬上天空,围着那几户人家小院转了几圈,看着都熄了灯才安心的往回走,还没到自家院门口,就见到村外那条由山后延伸出的小路上走来一个人。
离得很远,又是黑夜,本该看不清来人是谁的宋梨,瞳孔骤然紧缩。
紧张是看不出来的,收缩的瞳孔也不是很明显的反映他内心的情绪,倒是那双慢慢紧握的手,已经出卖了他想隐藏却隐藏不了的心思。
“阿梨,方不方便聊几句?”来人罩在一件对于这个小村庄里的人来说见都没见过的名贵锦袍里,一只惨白的手拄着一根圆头拐杖,掌中的黑疙瘩光滑油亮,显然是经历不少时光浸染。
隔着还有很远来人就开口说话,声音细如蚊蝇,哼哼唧唧,阴阳怪气,让人单单是听这声音也分不清是男是女,怪异的很。
这句话肯定是说给宋梨听,也真是只说给宋梨听,一句话清清楚楚落在宋梨耳朵里也未在这静谧的夜里惊扰到其他人。
至少村子里那条数十丈外能听见兔蹬腿的大黄狗此时就一声不发,安安静静的趴在窝里。
三年前在山上被冯老头儿救回来说的傻后生宋梨,眼神清澈的如同村口那弯清泉,哪还有半点憨傻样子,缓缓松开双拳,又看了看身后几户人家,确定没惊扰到他们以后,一步迈出。
一步十丈,落脚就在来人面前。
来人脑袋也是藏在与锦袍连接的帽子里,外人的确很难分清这人性别,可宋梨却能清清楚楚的明白这人身份。
“跟我来。”一改平日憨傻的宋梨现下双目没了往常混沌,言行举止也是一股子干练,话音还未落便一迈步,又是十丈。
来人拄拐转身亦是抬脚迈步,后发先至不分前后与宋梨并排穿梭于山中,原本平常人翻过村前山头需要一两个时辰的光景,眼下这翻山走夜路的两人仅仅一刻钟竟然已到得山顶,朝西南看便是那座大周王朝的庞然大物,西亳。
这山头无名,真要说也该属于盘山一系,却与正西方那座名义上的盘山相比少了份郁郁葱葱,多了份怪石嶙峋。
上了山天就没有在山坳里那么黑,如同调稀的墨汁染色,灰蒙蒙。宋梨没有和上山以后没动过的锦袍人一样看着那座刚刚上灯灯火通明的西亳,而是朝后蹲下身子伸直胳膊担在膝盖上,望着山下那座模糊里仅有个轮廓的小山村。
他担心冯老头儿万一找自己,这样自己可以第一时间下山。
“想不想回捉刀人?”
来人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让宋梨身子明显颤了一颤。好似对他而言已然很是久远到没有了印象的名字,这个全然没了平时憨傻样子的后生,薅起一根还未返青的杂草叼在嘴角,细细咀嚼着内里青涩。
“现在哪还有捉刀人。”
捉刀人,大周王朝一统南北后,百废待兴,先皇天问帝秘密召集一群江湖中武道宗师于身边护卫,是为“捉刀人”。尔后天问帝崩,武建帝登基,将捉刀人安排至皇宫大内,贴身保护皇室子弟。
七年前,京城京陲两地发生一件整个朝廷知之者都讳莫如深的事,尔后朝廷更是不遗余力强行将关于这件事的一应相关全部封禁。
对于这种让当局者如此忌讳的事情,自然不是常人所能度之,而作为如此接近于权利中心的捉刀人,直接听命于皇室的组织,宋梨未经允许私自参与其中。
虽说对于那件事的来龙去脉,即便当时参与的人也都闪烁其词到管中窥豹不知全貌,但是如宋梨如此敏感身份,公然违抗圣命置皇室于何地?
也就在那不久以后,对于这个公私不分的捉刀人,在一名内监全力相保下,死罪豁免,却也落了一个贬为庶民的罪责,永世不得录用。
之后宋梨混迹江湖,捉刀人在以后岁月更换成了如今宫中绣衣使,更就与他再无半点瓜葛。
思绪回还,宋梨瞧向这个于他而言亦师亦友的人,自嘲道:“圣人老儿金口一开,哪是那么容易回去的?您现在好像也没那般权利左右了吧。”
在宋梨身旁与之向背的来人呵呵一声,道:“眼下有份天大的机缘,若是做好了,自然就能回去。”
宋梨嗤之以鼻,对此说法不置可否,“说说看,能做便做。”
“杀个人。”
“谁?”
“不知道。”
宋梨吐出草枝,抬头看向来人,“解老儿,你是在跟我逗闷?”
来人也扭头朝向宋梨,帽子里什么表情也看不见,语气仍旧是平平淡淡,“你若做,去到京城自然会有人找你,将一切事宜尽数告知。”
思来想去,宋梨仍是不得要领,问道:“这和上面有关系?”
“不知道。”姓解的来人帽子晃了晃,“反正那人跟我讲,有十成把握让你重做御前捉刀人。”
对于这个解释,宋梨保持沉默,他觉得天底下应该没人能做到可以让九五之尊的圣人为了他这么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而收回成命。
毕竟,七年了,自己这么一号人,估计早就被整日操劳国家大事的天子爷忘到了九霄云外。
“你就这么相信那人能做到?”凭宋梨对来人的了解,从认识到现在也有小二十年的光景,就算是跟这人朝夕相处的那个马脸小厮,也没说是实打实的相信。
锦袍里传出一声叹气,“信不信,不都要试一试。你再这么啷当下去,怎么对得起你娘?”
宋梨再次沉默。
“做不做?”锦袍里又传出一句问话。
宋梨沉吟问道:“谁跟你传的信?”
“这个你就别琢磨了。”显然是猜到宋梨的意思,来人直接打消了他的念头,“给我送信的人小心得很,我叫人去跟,跟丢了。”
“要不我就试试?”宋梨又侧头瞧向那张隐藏在黑暗中的脸,“先说好,这事不强求,我就待在出凤岙也挺不错。”
锦袍外那只惨白惨白的手提着拐杖戳了这个总是挂着憨憨笑容的后生一下,冷哼斥道:“出息。”